第28章 約酒

屏風後面雖然有光線,卻沒有一絲動靜。我不禁有些皺眉,那個神秘兮兮的付老爺子,真的在屏風後面等著我們嗎?仿佛是回應我的疑問,屏風後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您二位來啦?”我和唐雙對視了一眼,說話的無疑是付老爺子,而這句問候竟然是標準的京腔,比水哥更有皇城根兒的味道。在印度洋一個珊瑚島的水底下,在充滿後現代藝術感的玻璃走廊盡頭,竟然坐著一個說著一口地道北京話的老爺子,實在讓人產生一種穿越時空的錯亂感。唐雙用手肘頂了我一下,我回過神來,趕緊應道:“付老爺子,我們來了。”屏風後繼續傳來那個聲音:“您二位快請進。”我們繞過那貝殼屏風走了過去,相比剛才的玻璃樓梯、玻璃走廊,屏風後的這個水下酒窖要質樸得多,無論風格還是面積,都像一棟普普通通的別墅的一間普普通通的書房。要說跟普通書房的最大不同,就是屏風正對著的那面墻。那雖然是一面普普通通的玻璃墻,但是玻璃墻後面卻是一個看似無限大的私人水族館。傳說中的比爾·蓋茨家裏養了一頭鯨魚的水族館,也沒有這個大啊!這是真的海啊!剛才跟我們說話的那個老人,也就是傳說中的付老爺子,就坐在那面玻璃墻之下。墻後面的海水裏,遊動著各種各樣的魚。老爺子靜靜地坐在其中,動靜相映,光影斑駁,像是電影裏的場景。付老爺子看見我們進來了也並沒有起身,而是坐著微微點了點頭:“老頭子有失遠迎。”我剛想說這島主的譜擺得有點兒大,仔細一看,他坐的並不是普通的椅子,而是一張黑色的電動輪椅。酒窖內的溫度雖然比地面低,但仍然很溫暖,而付老爺子的膝蓋往下還蓋著一張厚厚的毯子,而在毯子上面,並沒印出雙腿的形狀。我心裏吃了一驚,這個傳說中叱咤風雲,薄荷一提起來臉上就充滿崇敬的傳奇島主—付老爺子,竟然是一個沒有雙腿的殘疾人。應該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付老爺子爽朗笑道:“老頭子行動不便,沒能起身迎接,您二位請見諒。”我臉上微微燒了起來,剛才竟然這樣盯著別人殘缺的部位看,實在是太失禮了。唐雙待人接物比我得體很多,這時用禮貌又不顯得造作的語氣回答付老爺子:“老人家您太客氣了。您這酒窖實在太棒了,Splendid(壯觀的)!我們都驚呆啦,現在還沒回過神來呢。”付老爺子聽了唐雙的恭維,哈哈笑道:“小唐人長得好,話說得更是好,難怪嘉豐老弟這個比老頭子我年輕那麽多但是觀念還要老一套的人,也考慮把事業傳給你這個千金嘍。”唐雙臉上表情稍微一停滯,馬上笑著問:“太好了,老爺子您認識我父親?”付老爺子又是哈哈一笑,大有江湖隱世高手的氣概:“我跟你爸認識的時候,別說你,你哥都還沒出生。是八幾年來著?你爸才買了第一艘船,專門跑馬來西亞和菲律賓。小唐你別笑話老頭子,年紀大嘍,記性不好……”他像忽然想起來什麽,招呼我們道:“你們站著幹嗎,坐,快坐,不是嫌棄老頭子這裏地方太窄,待著氣悶吧?”我們連忙表示不是,然後在他對面的位於酒窖正中的一張長沙發上,雙雙坐了下來。付老爺子開著電動輪椅過來,唐雙微微彎著腰,任老爺子摸著她的手,聽他說唐雙爸當年是怎麽發跡的,又是如何心狠手辣地幹掉幾家競爭對手的。我對他們的豪門恩怨沒興趣,也樂得變成透明人,趁機打量著這個水下酒窖。酒窖面積不到一百平方米,水族館玻璃墻正對著貝殼屏風,左右兩邊都是放酒的架子。右邊似乎都是紅酒,所以才頭朝下斜著放置,為的是酒體能夠浸著橡木塞,保持瓶塞跟瓶身的緊密,防止空氣進入。左邊和我靠近的這面墻,才是我真正的興趣所在。在我這樣一個酒鬼看來,這一面墻,比玻璃墻要絢麗一百倍。我原本是想坐在沙發上裝裝樣子的,卻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在了左邊墻上的木頭架子前。那裏放著一瓶瓶或有標簽或無標簽的陳年威士忌!我所能分辨得出的最便宜的一瓶酒,是1964年的白波摩,在國內也要賣到8萬元人民幣一瓶。剩下的要麽認不出,要麽就是只聽說過但根本沒見過的收藏級威士忌。至於我最愛的麥卡倫25年、30年,在付老爺子這裏都是品位太低的大路貨,根本沒資格收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一股穿越人類歷史的濃厚酒香在這個海底酒窖中彌漫。然後,我聽到了咕嚕一聲,那是我不爭氣地吞口水時產生的動靜。身後傳來老人家爽朗的大笑:“哎,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老頭子說請你們來喝酒,竟然只顧著聊天,連酒都忘記請了。哎呀,不行啦,人老了,記性就是不行,比不得你們年輕人啊。”我轉身對著付老爺子想說點什麽客套話,卻是忍不住又吞了一口口水。水哥身體裏有只紅色的怪蟲,所以變得又饞又懶;而我身體裏肯定也有蟲子,不饞別的,只饞酒,而且得是好酒。所以,現在酒癮發作的不是我,而是那只蟲子。付老爺子很欣賞地看著我的饞態:“好,很好!真爺們兒,就應該愛美酒、愛美女,這兩樣都不愛的人,那是太可怕嘍,老頭子從來都不和他們打交道。”我尷尬地看了一眼唐雙,不知道該說什麽。付老爺子哈哈大笑:“小蔡,想喝哪瓶,自己拿!杯子在那邊桌上,小唐你幫個忙。哈哈哈,有好酒,有好看的小姑娘倒酒,生而無憾,生而無憾!”我本來想要糾正一下,正確的說法是“死而無憾”,但我僅存的情商制止了我。既然付老爺子讓我隨便挑,作為一個酒鬼,我也就沒有扭捏作態,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面前放酒的大架子,準備挑一瓶合眼緣的酒。架子上的這些酒,存放都很有年頭了,大部分酒瓶外面的標簽已經紙張松脆、字跡模糊,看不出到底是什麽廠牌,什麽年份;另外一部分直接是光溜溜的瓶子,什麽信息都沒有。最後,我在從上往下數的第三層的二十幾個形狀各異的酒瓶裏,挑了一瓶沒有標簽、形狀像錐形燒瓶的威士忌。挑這瓶酒,其實我還是花了點兒心思的,因為最“便宜”的那瓶1964年白波摩在架子最左邊,所以我就挑了同一層最右邊的這瓶。如果付老爺子的分類方式和我的類似,那麽這瓶酒應該不會是最便宜的,但也不是最貴的。雖然是個酒鬼,但我也是一個有底線的酒鬼。這瓶威士忌裏的酒液,在燈光下呈現出很深的琥珀色,只剩下半瓶那麽多,不知道是被喝了,還是在幾十年的存放中自然揮發掉了。我把酒拿到沙發前的一張小木幾上。這一邊,唐雙也去取來了兩個水晶威士忌杯。付老爺子問唐雙:“兩個杯子,小侄女不喝?”唐雙嫣然一笑:“付伯伯,你們男人喝的酒,我喝不來。”聽著他們互相稱呼的變化,就知道在我剛才挑酒的那一會兒,這兩個屬於同一階層的人已經整理好社交網,對上關系了。付老爺子指了指她身後的架子:“還有紅酒呀,小侄女,別跟你付伯伯客氣。”唐雙笑著搖了搖頭:“付伯伯,小侄女今晚就不喝了,專心給你們侍酒。”我看著她撒嬌的樣子,心想這個“T”演起乖乖女來也是極像。我要是個老頭子,這時候渾身老骨頭都得酥了,哪裏有不答應的道理?果然,付老爺子沒有勉強。我把酒瓶上的橡木塞打開,一陣奇異的酒香立即彌漫在空氣裏。唐雙接過我手裏的瓶子,幫我們這一老一中兩個男人倒酒,姿態優雅,神情專注,很有點兒紅袖添香的韻味。不過,從她微笑的表情裏,我卻看出了謹慎。雖然可能性不大,但萬一酒裏或杯子裏有什麽問題,一個人中招,總比兩個人都中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