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解夢

我也很關心,唐雙的夢到底是什麽。今天去喝下午茶之前,在陽台上她稍微說了一下,是關於一架水下飛機。而我也兩次夢見一架潛伏在水底的民航客機。再加上下午找到的救生衣,付老爺子說的那架在附近失事的空客飛機,這幾件事情之間,必然存在著聯系。我跟付老爺子正等著唐雙講故事,她卻幫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大概有四分之一杯。我剛要接過來喝,唐雙卻端起杯子,在我愕然的眼神裏,一飲而盡。大概沒有這杯酒,她無法平靜地描述那個做了無數遍的夢。放下杯子,唐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說是一模一樣的夢,其實,也並不完全是。因為夢裏面的我,跟現實的我,是一起長大的。我是說,我多大年紀,夢裏的小女孩就是多大年紀。整個夢都發生在機艙裏。”唐雙閉上眼睛,似乎沉浸到了她的夢裏:“一開始,飛機在天上正常地飛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著舷窗外面。那是晚上,但是外面的天空很亮,有彎彎的月牙,還有月光下的雲朵。過了一會兒,月牙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窄,最後就成了月全食,窗外也就全部黑掉了,什麽也看不見。”我看著唐雙皺成死結的眉毛,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唐雙睜開眼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往下說:“外面黑了,機艙裏的燈光就亮了。我環顧四周,右邊的座位上,再右邊的座位上,整個機艙都坐滿了乘客,空姐也正推著餐車,向我們這一排走過來,然後……”唐雙的手在我手裏顫抖:“然後我發現,他們都不是人,全都是只剩下白骨的骷髏。骷髏們說著話,看著報紙,喝著可樂,可樂從他們的嘴巴裏往下掉,從肋骨掉到骨盆,弄臟了坐墊,再然後……”唐雙的聲音像是結了冰,過了幾秒,才又勉強融化了一點:“坐在我右邊的骷髏,轉過頭來跟我說了三個字……”唐雙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得出是在積聚勇氣:“那個骷髏說—不要吵!”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光是聽她講這個夢,自己就已經夠難受的了,更何況唐雙做了無數遍,沒有精神失常已經非常了不起。唐雙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我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倒了一杯酒,拿在手裏:“每次到了這裏,夢裏的我就開始尖叫,然後猛地拍打舷窗。這時候我發現,飛機沒有在飛,不,應該說,飛機沒有在天上飛……”我喃喃地說:“飛機在海裏。”唐雙手裏的水晶杯開始搖晃,酒灑到碎花裙子上,她都完全沒有在意:“沒錯,飛機在海底飛行,舷窗外有魚遊過。不光是魚,還有一個穿著潛水服的人,正從窗外看著我。隔著窗玻璃跟潛水鏡,我看見了他的臉……”我仿佛觸了電,全身僵直,她卻說:“可是,機艙裏光線很強,海裏太暗了,所以看不清他的臉。”我的心裏掀起了海嘯般的狂潮。因為,我也做過類似的夢。在一個多月前,從深圳飛往北京的航班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架民航客機,正在很深的海底飛行。而且,我跟唐雙的夢是互為呼應的。她夢見了一個男人從舷窗外遊過,而我夢見的是,在機艙裏呼救的長發女人。也就是說,我夢見了機艙裏的她,而她反復夢見的穿著潛水服遊過的男人,正是我。就像唐雙說的那樣,在這個夢境裏,機艙的光線強烈,而海底是很暗的,所以我看見了她驚恐的表情,還有披散的長發,甚至連上衣領子的細節都能分辨清楚。不過,不同於唐雙反復做的這個夢,我只是在飛機上短暫夢見過一次,所以對於夢裏女人的五官,倒是記得不太清楚了。為什麽一對本來不認識的男女,會做內容互相呼應的夢?而且,按照唐雙的說法,她是從童年時期開始,就反復夢見水下飛機,反復夢見潛水的男子,也就是說,反復夢見了我。這一點兒都不科學。尤其在唐雙是個“T”的情況下。我皺著眉頭,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會不會是我跟唐雙說過我自己的夢,她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也編造了這樣一個夢?或者說,她對於夢的細節也並不是記得那麽清楚,只是在我的影響下,把她的夢完善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回憶這半個月來跟唐雙接觸時,有沒有描述過這個關於飛機的夢。答案是,我不但沒有跟唐雙說過,實際上,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個夢。此刻我內心大亂,猶豫著要不要把潛水男子就是我這個真相告訴唐雙。但是她的注意力卻並沒有放在我的身上,而是看著付老爺子,語氣裏充滿了誠懇:“付伯伯,這個夢困擾了我二十多年,我很想搞清楚為什麽會一直夢見這架飛機。第一次做夢的時候,我甚至還沒有坐過飛機,不知道夢裏的自己是在機艙裏。每次做完夢醒來,不管告訴媽媽,告訴爸爸,告訴所有大人,他們都是搖搖頭,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接著說:“等到長大一點兒,我開始對飛機感興趣,研究了很多資料,又把夢裏的機艙內部細節都畫了下來,最後經過對比,確認這是一架空客A310系列。但具體是哪一個型號,因為夢裏從來沒出現飛機的外部形狀,所以沒辦法確定。”我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難怪唐雙會對飛機那麽感興趣,又是去機場拍飛機,又是搜集跟空難相關的所有資料,原來都是因為這個夢。當一樣東西對你造成困擾,沒辦法解決的時候,一部分人會選擇逃避,另一部分人則會勇敢面對,更多地了解這個東西,希望有一天能夠解決困擾。很明顯,唐雙是後者,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付老爺子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小侄女,心理醫生怎麽說的?”唐雙愣了一下,但是並沒有生氣:“我嘗試過很多專業的心理咨詢,國內的、國外的,沒有任何人能解決這個問題。”付老爺子點了點頭:“那好,你繼續說。”唐雙經過剛才的調整,現在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估計是把這個困擾她那麽多年的夢,當成會議上的一個PPT在講了:“後來我想到,如果我的夢境是在現實裏曾經發生過的,但不知道因為什麽反復在我腦子裏出現。這樣的話,世界上就的確有過一架A310系列飛機遭遇了空難,掉進了海裏。但是,我查閱了大量的相關資料,甚至讓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叔叔伯伯們幫忙,卻沒有任何資料表明,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曾經有那麽一架失事的A310客機。”她語氣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後來,我就漸漸習慣了,漸漸麻木了,把這個每個月都要做一次的夢,當成另一種生理痛,或者每個月發作一次的慢性病,等著自然痊愈的那一天。直到有一天……”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又開始有點兒顫抖:“有一天,我到新加坡出差,當地的客戶帶我去吃海南雞飯。本來一切都很正常,很舊的店,很好吃的菜,吃完飯後,我從桌子上隨手抽了一張紙巾,才發現紙巾上寫了幾句話。”我不禁問道:“寫著讓你來鶴璞島?”唐雙搖了搖頭:“不,上面的字是用簡體字寫的,意思大概是讓我到一個論壇上,找一篇帖子。最後面,作者會約人去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可以解決我二十多年來的困擾,還可以治好我的病。” 天哪,怎麽把我也卷進來了?她這裏說的帖子,明顯就是我寫的那個,在帖子上,我有約人一起來鶴璞島。她之前說一直有追我的故事,看到我約人來鶴璞島就應征了,原來不過是糊弄我的說法。不過,她特意沒有說明看的是我的帖子,應該是顧忌付老爺子在場,不想說得那麽詳細。唐雙看了我一眼,臉上有抱歉的表情,看來她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不介意。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張紙條跟我有點兒什麽關系。唐雙看著我的反應,似乎松了口氣,接下去說:“我馬上就問了店主跟服務員,是誰在紙巾上寫字,但是所有人都表示不知情。當天下午我一回到酒店,就按照紙巾上的提示,找到了那個論壇上的帖子,然後這一輩子第一次看見鶴璞島這個名字。所以,現在……”她又深深吸了口氣:“我才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