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天夜裏,上河壩村的那片亂葬崗頭一回傳出了狼的叫聲。那聲音和著冬天裏的“白毛風”,淒淒哀哀地嚎了一夜。聽到這哀嚎聲的人,胸口就像被人生生地剜開了皮肉,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裹挾著一絲又一絲的恐懼,直往人的心裏頭鉆!

天剛放亮,被狼嚎聲攪擾得一宿沒合眼的“四類分子”權澤川就去敲了大隊書記包成貴的家門。

包成貴家的雙扇門關得嚴絲合縫的,房檐口子下掛著的一根根冰棱,在晨光的映照下亮晶晶地閃爍著寒冷的鋒芒,就像是倒懸著的一把把利刃,直直地紮得人的眼珠子生生地疼。

權澤川在門口猶豫著轉了兩三圈,最後跺了兩下已經凍得麻木的腳,上去用拳頭砸了三下厚重的木板門。

門後傳出兩聲惡狗的兇吠聲之後,裏面就有了人的喝問聲:“哪個?”

是包成貴的聲音,和門後的那條惡狗發出的聲音一樣,兇巴巴的。

權澤川咽了口堵在嗓子眼兒的唾沫,潤了一下發幹的喉嚨,才怯弱著聲音說:“書記,是我——權澤川……”

門裏邊的包成貴其實早就起床了,亂葬崗裏傳出的狼嚎聲也讓他一夜沒有合眼。甚至在起床後的好一陣子,他的右眼皮都跳突個不停。這讓包成貴的心裏又添了一絲惶然。

他坐在空蕩蕩、冷冰冰的堂屋裏正犯嘀咕,暗自合計著一會兒安排幾個民兵背上炮火,上亂葬崗轉轉,看看亂葬崗裏究竟出了啥幺蛾子。當聽到權澤川在外邊敲門時,包成貴的心裏便生出了一個主意。

門閂一陣響動,包成貴的頭從一道打開的門縫兒裏伸了出來。

這是包成貴長久以來養成的開門習慣,先是將厚重的雙扇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只能探出一顆腦袋的縫兒,從門縫兒裏把頭伸出來,轉著脖子左右打望一下門外的光景,然後才把雙扇門妥妥帖帖地大打開來。

“清早八晨的,又冷,你不在鋪蓋窩裏頭裹起,跑來敲我的門做啥子?”打開門後的包成貴裝作一副慍怒的樣子朝權澤川說。

權澤川卻小心翼翼地說:“書記,我估摸著是不是要出啥子事情?”

“我呸!出啥子事情?青光白日的,你可不要妖言惑眾哈!”包成貴朝著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說。

“昨晚上你聽到啥子動靜沒有?”

“啥子動靜?”

“狼叫喚……我聽著就像是從上河壩的那片亂葬崗裏傳出來的。”權澤川說這話時,眼睛裏閃過一絲擔驚受怕的光。

一直盯著權澤川眼睛的包成貴心裏嘀咕了一下。在他的印象裏,權澤川這個老頑固是一塊在炭火裏燒紅又丟進冷水裏激過的生鐵,硬得很,什麽時候服過軟?就是每回站在高板凳上挨批鬥,他的腰板也是硬生生地挺得筆直,非得要兩個民兵從背後使勁兒往上抽他被反捆著的胳膊,他才肯彎下腰杆,把頭埋下去。可這回,這個老家夥的眼睛裏怎麽就閃過一絲害怕的賊光了呢?

包成貴故作輕描淡寫地說:“我也聽到叫喚聲了,可是……你就敢肯定那叫喚聲就是狼叫喚?再說,我們這兒平原大壩的,自古以來哪兒有過狼?”

“我也翻來覆去地這麽想過。可是,我一直尖著耳朵在聽,真像是狼叫喚。別的啥子東西,也叫喚不出那麽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啊!我這輩子只聽過有‘鬼哭狼嚎’這麽一說,可昨晚上我算是親耳聽到了什麽是‘鬼哭狼嚎’了,嘖嘖……”

見權澤川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包成貴想了想,說:“會不會是哪個不懂事的壞家夥搞的惡作劇,學著狼在那片亂葬崗裏叫喚?讓我曉得是哪個吃飽了撐的,看我不把他在保管室裏吊上個三天三夜!”

“書記,還真不會是哪個搞的惡作劇。你想啊,那麽冷的天,誰會深更半夜地跑到亂葬墳裏去學狼叫喚?而且一叫就是一晚上?”

“也是哈,誰會去做這麽沒屁眼兒的事?除非是腦殼冒包了!再說,亂葬崗離這兒少說也有兩三裏地遠,誰的叫喚聲有這麽大?”

“所以我就懷疑是不是要出啥子事情了嘛!”權澤川說。

“能出啥子事情?不就是一只狼叫喚的事情嗎?再說,萬一不是狼呢?就一條野狗呢?”包成貴仍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權澤川這時卻說:“既然你書記都這麽說了,我還有啥好擔心的呢?”邊說邊轉身就要離開。

包成貴這時卻叫住權澤川:“權三爺……”

“你叫我啥?”權澤川一下子站住了。

這可是包成貴破天荒頭一回叫他“權三爺”。權三爺這個響亮的名號已經好久沒人敢叫了。這乍一聽起來,就好像不是在叫他權澤川似的。

“權三爺,是這個樣子的。我現在就給你分派一個任務,一會兒吃過早飯,你到那片亂葬崗看看,是不是有狼的蛛絲馬跡。看完回來向我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