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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居寺的竹殿裏,宋漢城仍坐在蒲團上。時間過了多久?不知道。空氣如此清冽,夜晚的柔風徐徐吹進室內,一片寂靜。

他看見有微弱的光。考羅上尉和那個士兵還在那兒麽?是他們在寺外生起了篝火,或者打開了手電在走動?也許是錯覺,那是晃動的樹影。

在這個異域叢林裏,宋漢城所有的記憶又閃回重現,變得前所未有地輕,他感到徹底放懷後的釋然。為什麽會有如此奇妙的感覺?

這裏仿佛是世上惟一未被侵擾的凈土。

又不知過了多久,風已止息,樹影已不再晃動,偶有夜鳥撲翅的聲音。

清朗的月光照進了這裏,投射在竹殿中的三塊砂巖浮雕上,佛足、法輪、手印的白堊線條依稀可辨。這朦朧的圖像與他置身的亭閣,連同這個神秘的隱修寺和外面的森林,此時如此融合無間。

又過了許久,浮雕上的光影開始晃動,宋漢城看著月光進入的方向。沒有風,樹影靜止。這光影在移動,然後越來越亮。竹殿的入口好像有人走近,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我不是吩咐過考羅上尉不能進來的麽?

轉身看去,竹殿入口已站著一個僧人,手裏提著一盞油燈。來人站在原地,將燈舉高了一些。就著燈光再一打量,發現此人正是烏那隆寺的值事僧!

“宋先生,很意外吧,我們邊走邊談,請跟我來。”

宋漢城驚訝不已,他連忙站起,差點一個趔趄:在蒲團上坐得太久,腿腳有些發麻。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了棧橋,來到了寺外。

宋漢城正要開口問值事僧這是要去哪兒,考羅上尉和士兵從暗頭裏走了出來,他們攔住了值事僧。

“這位僧人是我的朋友,金邊烏那隆寺宋巴迪長老的門下。”宋漢城連忙解釋道。

考羅上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他為剛才的唐突向值事僧躬身致歉。

值事僧笑而不語,合十作揖後,馬上就起步前行。考羅上尉不知是該跟著,還是該留在原地。宋漢城扯了扯他的衣袖。

這四個人,前後拉開了一段距離,走向了山凹中的一條小道。

走了很長一段上坡路,感覺正沿山崖而上。他們來到了一處開闊的高坡平台。越過幾重連綿的山丘,從這裏可以眺望夜色中的整個山谷平原,星星點點的燈火散布其間,一直延展到遠方。燈火最為璀璨之處,正是甘多松朗。

他們又繼續前行,慢慢走下了坡頂。樹木擋住了前方的視線,看不清楚這是要將他們帶往哪裏。值事僧偶爾停下等他們幾個跟上。他在這裏步履如飛,看來很熟悉這裏的地形。

再往下走,已不再是山間泥濘的小道了,出現了人工壘砌的石階。石階逶迤而下,將他們帶往前方的一個小山谷。

他們已在山裏走了近一個小時。此時,日間的暑氣已散盡,甚至感覺有些涼爽,走了很長一段山路,身上卻沒出多少汗。宋漢城一路走著,心裏還在回味著剛才在雨居寺的感受。往下發生的事情似乎早就按照預定程式在發展著,如同沉浸在小說中的忠實讀者,他只需一頁一頁地往下翻,隨著講故事人音調的抑揚頓挫,情節的起承轉合就會自動發生。

這是中村亦或高木繁護編排的劇目麽?還是冥冥中神秘力量的導引?

他們下到了山谷下坡處的一片台地。在柬埔寨鄉村,你時時可見這樣兼作曬場的台地,順著山坡,一排排竹籮上晾著木薯和玉米。黑黢黢的場地裏,一條狗斜刺裏躥了出來,卻只是嗚嗚叫喚著,對這四個山上走來的人並無懼意。轉過一道石墻後,眼前出現了一個村落。這是個尚不通現代電力的荒僻村莊,那搖曳閃爍著的正是家家戶戶村民所點的油燈。

“您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值事僧回過頭來問道。

宋漢城在腦海裏回憶著那幅叢林寺廟地圖。雖然一路走得不知東西南北,但他知道離雨居寺最近的村落必定就是拉瓦納村。

“正是拉瓦納村,宋巴迪長老已恭候多時了。”

一條從山間流出的溪河貫穿了整個村莊,拉瓦納村的村民臨溪而居。宋漢城他們走進了村寨,好奇的孩子們不時從高腳屋的窗口探出頭來張望。婦女們在家門前的油燈下聊著天,值事僧走過時,她們馬上就起身施禮,正站著抽煙的男人們也恭敬地點頭致意。這個村落看來民風淳樸,且禮敬出家人。

考羅上尉他們頗有些尷尬地落在了後邊。幾個調皮的孩子已跑了出來,笑呵呵地跟在他們兩人的身後,扯著他們的褲腿。

他們來到了村邊的一片樹林。前方,在值事僧油燈的照明下,一條逶迤的泥路伸入了林中,這裏已經沒有住戶,四周漆黑一片。原先跟著考羅上尉的那些孩子已不知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