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喬唯之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那場意外發生之後,我總在做一些怪誕的夢。

比如說,我曾無數次在夢中回到了老房子——從這座城市的濱海路一路向北,一片環海而建的復式住宅之中,有我以前住過的房子——有時,我會幽靈般的在整棟房子裏遊蕩,或者鉆進其中一個房間,試著看看裏面有些什麽。雖然夢的內容多少會有些不同,但一直以來都相同的是:我再也沒有在自己的夢裏遇見過我的家人——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還有與我性格迥異的弟弟,他們就像蒸發一般從我的夢境裏消失了,又或者說,根本從未出現過。

在我的意識還能用“清醒”二字來形容的幾小時前,我仍待在那家叫“魔王”的夜總會裏,手裏端著一個玻璃酒杯,從嘈雜的音樂和狂躁的人潮中穿行而過,那種漂浮感像乘著一輛晃晃悠悠的綠皮火車,車輪咣當咣當敲擊著枕木,我佇立車頭,檢閱著軌道兩側一張張陌生的臉,那些人臉交替著拉長又變窄,感覺是從哈哈鏡裏映出來的。我的身體似乎被注入了某種節奏,它在劇烈地搖擺,如同一台上足了發條的玩偶。有笑聲從我的牙縫裏擠出,可聽上去卻異常遙遠。

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人爆了幾句粗口,又和我推搡了一陣,空氣裏發出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酒精似乎在胃袋裏燃燒起來,我不過是吐了一口氣,天花板上就有火星掉下來,砸在那人的臉上,他的臉碎了,和周圍的一切融化成了一團火,整個空間都被扯成了怪異的形狀,接著,就歸於一片沉寂。

我在一條很長很長的隧道之中爬行,向著有光的地方而去,一扇門阻擋了我的去路,但光就在門的另一面,它從門縫下面透出來,吸引著我把那扇門推開。刹那間,耀眼的白光晃得我的雙眼刺痛,幾秒鐘之後,我才得以放下遮擋眼睛的手臂,看清自己身在何處。整個空間如同一個白光織成的蛹,起初,我以為自己到了天堂,但我轉念一想,天堂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的,天堂裏不應該只有一張床,而且像我這種人也上不了天堂。沒錯,我是看到了一張床,它被白色的床單覆蓋著,但傻瓜都看得出那床單下面有東西,似是人形的輪廓躺在那裏,鼻尖將床單高高頂起,呈現出鮮明的五官線條,好像龐貝古城讓巖漿吞沒時留下的遺跡,我覺得恐懼,滿腦子充斥著拔腿就跑的念頭,只想快點離開這兒,而身體卻不受控制,該死的雙腳一步一步向那東西挪過去,嘿!拜托,別——

可是說什麽都來不及了,我那不受控制的雙手已經伸向雪白的床單,像變魔術似的緩慢地掀起床單的一角,我聽到心臟怦怦亂響,像兩夥持槍者交鋒時在打一場巷戰。接下來,槍聲一般的心跳聲戛然而止——假如這場戲是吳宇森導演的,這時就該有白鴿振翅飛起,在翅膀的扇動之中,某個慢動作倒下的大英雄砰砰砰砰血漿四濺——然而我只看到了自己,自己的死相,在我以往的人生中,曾經無數次從鏡子裏照見過,無數次從照片上看到過這一張臉:松弛的皮膚蒼白卻光潔,眼睛雖是閉著,但無法讓人忽視,無論是眼睛、鼻子還是嘴唇,都繼承了我父母的優點,不自誇地說,還算得上是一張英俊的面孔,起碼審美觀正常的人不會說難看,女人緣嘛,也是不錯的。

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去盯著自己看,我竟想起了那部叫《入殮師》的電影。但話說回來,我是不喜歡自己的容貌的,更不喜歡照鏡子,不喜歡的原因多得可以塞滿一卡車,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討厭自己,是恨之入骨的那種討厭,以至於我常常這樣想,像我這種人憑什麽會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越是這麽想,雙腳就越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動彈不得,只能原地站著,眼看那白光如潮水一般漸漸退去,越來越多的紅色從床單下面淌出來的,開始是一條小溪,後來逐漸溢成了河流,最後像細菌入侵似的占領了整個空間。我伸出雙手,任那黏膩的汁液從指間穿過,任由一股血腥的氣味沖進鼻腔,一陣翻攪的胃部令我馬上坐起來趴在床邊嘔吐著,我就是這麽醒過來的,第一個闖入視線的東西竟是擺在床邊的垃圾桶,剛好避免了宿醉的我弄臟自己的床單。

我伸直僵硬的胳膊,抓起床頭的鬧鐘,時間顯示是淩晨5點40分,又做噩夢了。渾身濕答答的,我踢掉蓋在身上的薄被,室溫設定為25℃的空調發出嗡嗡的鳴響……好吧,我承認,這樣醒來之後的心情真是糟透了!壞心情的原因並不是空調的錯,也不是昨晚下肚那些難以計數的酒精的錯,而是源自噩夢。一半的我沖自己大喊大叫:“你又做了一個噩夢。”另一半的我卻不屑地說:“沒關系,那只是一個噩夢。”而脫離這兩部分意識之外的軀體,可能被真實的夢境給嚇傻了,正在渾身發抖。這種感覺令人沮喪,雖然我這人生性退縮消極,但遠不至於膽小懦弱、貪生怕死,可我仍舊沒辦法說服自己不去想夢裏那些細枝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