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村民們沒有走向紅房子,而是向著村口這邊走來了,還是上一次的那副駭人樣子。

葉子和韓諍一見此情此景,不敢再多說什麽,不由自主地紛紛站到了有理和尚身邊。再看有理和尚,那朵火花已經燃燒到了肩膀的位置上了,臉上全是大滴大滴的汗水,牙關緊咬,顯得無比的痛苦。

葉子不由得詫異道:“和尚,你方才說話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現在變成這副樣子了?”

有理和尚並沒有開口,而他的聲音卻飄了過來:“我要是把你點了天燈,從方才一直燒到現在,你不疼呀?!”

葉子和韓諍更是驚奇,葉子道:“點天燈?!我還以為你本來就是燈呢,點把火很正常的。對了,你的聲音從哪裏來的?怎麽聽不出疼來啊?”

有理和尚還是沒開口,那聲音沒好氣道:“我的靈力可以把聲音分出體外,不受幹擾。但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我的靈力就要用盡了。我雖然元身是燈,但我現在的情況是把燈給燒了,並不是點燈,你怎麽這點都看不出來!老實——”

有理和尚的聲音戛然而止,看他臉上,痛苦之色溢於言表,看來是支撐不住了。

韓諍悄悄扯了葉子一把,低聲道:“咱們怎麽辦?是趕緊溜掉還是怎麽?”

葉子猶豫了一下,道:“看來這有理和尚還是個不錯的人,咱們要是這麽走了,有點兒不盡情理,再說,這事要不解決,咱們也出不去這個鬼地方啊!”

韓諍急道:“那怎麽辦?就待在這裏啊?”

葉子道:“咱們得仗義一點兒,行走江湖最講究就是一個“義”字!別慌,先守著和尚,看看情況。”

韓諍受了些鼓舞,應了一聲。

葉子接著又道:“但也要留一手才好,你趕緊去把馬牽過來!”

“啊——”韓諍一愣,但還是乖乖地牽馬去了。

村民們越來越近了,不知怎的,有理和尚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宏大而莊嚴,仿佛是從天上降臨下來,令人直要屈膝頂禮:“稽首本然清凈地,無盡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湧香雲,香雨花雲及花雨。寶雨寶雲無數種,為祥為瑞遍莊嚴。天人問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薩至。三世如來同贊嘆,十方菩薩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緣,稱揚地藏真功德……”

葉子心中暗道:“我都被他給搞糊塗了,到底念經是有用沒有啊?”

有理和尚的聲音似乎響徹了整個天空和大地,葉子和韓諍偷眼看去,村民們漸漸地有了表情,漸漸地恢復了普通人正常的樣子,一個個吃驚地望著這裏,卻沒有什麽舉動。

有理和尚那朵藏藍的火焰突然盛開了,刹那間籠罩了全身,顏色也變得越來越紅,紅得就像此刻初升的太陽。

韓諍突然“哎呀”怪叫了一聲,雙手猛地往胸口拍打。只見那胸口的衣服已經被燒著了一些,那盞油燈輕輕地跌落出來,燃燒著璀璨的火花。

這是元身和化身的感應,有理和尚恐怕馬上就要葬身在這火焰之中了。

冷風颯然吹來,火勢更猛,那火焰也不知有多高的溫度,烤得周圍一丈方圓的範圍裏灼熱難當,葉子和韓諍紛紛退後,卻聞見空氣裏攙雜著一種古怪的味道——那是人的肌肉和骨骼在燃燒時發出的味道。而那誦經的聲音已經停止了,不知道在什麽時間,不知不覺地停止了,時間和空間在此時此刻都顯得如此的怪異,在紅彤彤的火焰映照下,仿佛周圍的一切,仿佛世間的一切,都無非是夢幻空花,無非是露電泡影,觀之為實,觸之為虛,觸之為實,思之為虛。色聲香味觸法,眼耳鼻舌身意,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作用,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存在的依托。

仇恨,是不是也一起失去了作用,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存在的依托?

那是幾百年前的往事嗎?還是一刹那間的心念顫動?

幾百年有多長?一刹那有多短?

幾百年有多長,那盞具有靈性的油燈苦苦修行幾百年,只為了獲得一種可以自我毀滅的能力,以此來向冤魂們謝罪,而他的罪,其實又有多大呢?

一刹那有多短?《摩訶僧只律》記載:“一刹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豫為一須臾,三十須臾為一晝夜。”一刹那就是這麽短,有理和尚身上那火焰暴漲,就是一刹那的時間。

幾百年,就是為了這一刹那?!

葉子身處在這異樣的氛圍裏,也一樣被深深感染著,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自身欲望的渺小,感到了自己種種執著的渺小,在有理和尚用身體點燃的那片火焰裏,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渺小。

葉子的胸口突然動了一下,不,不是心臟在跳,是那兩張狗兒的習字紙,輕輕地從葉子的懷裏飛了出來,宛若兩只翩然的蝴蝶,而那上面的字跡,先是漸漸顯露出了兩個大大的“冤”字,而後,“冤”字就在葉子的眼前漸漸地消隱,兩張習字紙上全都恢復了狗兒稚嫩的字跡——也許,比狗兒的字跡還要稚嫩,是如此的可愛,這就是赤子之心的顯示麽?這就是回歸佛性的表征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