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當我緩過神來的時候,正站在一處單元樓的屋檐下,我被淋得夠嗆。我穿黑色的緊身運動衣,頭發濕漉漉地耷在肩頭。遠遠兒看上去,從上到下儼然一條墨綠色海帶。

我擡腕看表,零點過三分。夜跑原本危險重重,而這場雨更是將夜的縱深感加厚加重。

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我被老板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說我為某家輕食甜品店設計的概念海報看上去像車禍現場般慘不忍睹。事實上我不過加入了少許東歐式的先鋒元素,為了加強視覺沖擊,能夠更為有效地進行直抒胸臆。可她根本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究竟喜歡什麽,卻一味職責我喜歡炫技卻生性淺薄。

我回到家,一邊吃水煮菠菜一邊忍氣吞聲地修了方案,本想早睡,卻躺在床上左右輾轉。實在是難以合眼,便幹脆爬起來夜跑。

哪料時運不濟,半道兒當頭一陣瓢潑大雨,毫無疑問,我被澆得滿身狼藉。

我用余光環視四周,被夜色塗黑的墻壁,年久失修的老樓。用力剁了好幾腳,樓道間的頂燈才勉強亮了起來。那燈光昏暗無限,甚至難以照出我的影子來。我身子前傾,像擰毛巾那樣試圖擰幹頭發上的雨水,轉過身的瞬間,才清楚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

我的記憶。我的夢魘。我美好青春的葬身之所。

興許是陰差陽錯,而我更傾向於潛意識作祟,總之在這個詭異的雨夜,我又回到了這闊別五年的樓道。記憶跟恐懼隨黑暗化開,我就這樣扶著欄杆,一步一步,盤旋而上。

行至頂層,我在那座久違了的小小的閣樓前站定。有些恍惚,有些力不從心。印象中,它該早已被歲月塵封,被銹跡斑斑的鐵柵欄緊鎖。

然而此時此刻呈現在眼前的一切,令我渾身顫栗不止——

防盜門半敞著,而裏層的木門也開著一條窄窄的縫。我換了更為隱蔽的姿勢屏息凝神向門裏望,只可惜被大面積的黑暗擋住了視線。

難道——他回來了?又或者,有外人闖入?

這念頭一經形成,不禁心生波瀾。好奇作祟,我再也顧不得那麽多,輕手輕腳潛入屋內。而我的緊身運動服成功化作一套障眼而合體的夜行衣。

黴菌跟潮氣在四周彌漫開來。我小心翼翼行至臥室門口,深深提了一口氣,灰塵立馬侵入鼻腔。我突然很想打噴嚏,趕緊擡手一面掐住鼻內軟骨一面捂住嘴。

終於,噴嚏被成功咽了回去,可就在我側身的瞬間,一只不銹鋼茶杯憑空而落,擲地有聲。

沒等我反應,一道黑影自書房沖了出來打眼前一閃而過。就在這當口,我下意識地叫出了聲——

“英凱?”

話一出口便是一場豪賭。我跟自己賭著,跟眼前來客賭著,跟埋伏多年的真相賭著,跟不可預期的危機賭著。

那人雖然背對著我,可我卻明顯感到他的影子狠狠一怔。

我用僅存的理智跟氣力回憶起冷英凱的模樣:他的姿態,他的輪廓,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然後借全部意念逼兩者吻合。

“英凱?”我盡量保持鎮定,可內心深處早已波濤四起。

然而,那人沒作出任何言語上的回應。只是回頭輕瞥我一眼,動作迅速。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看清了他的側臉,而眼角那顆黑痣異常明顯。

只一眼,我被一股強大而莫名的力量震懾住。我簡直難以置信,顧不上思考,再向前追了兩步——“冷英凱!”

那人欲奪門而出,我卻朝他伸出了胳膊。

而就在這時候,耳後“嘭“的一聲響。

我迅速回過身,突如其來的黑暗卻蒙住了我的眼。等我再回過神看向門口,那身影已然無影無蹤。

一切發生於瞬息之間。無垠的黑暗中,我甚至無法確定這到底是夢還是一場幻覺。

不,這並非幻覺,更不可能是一場姍姍來遲的美夢。半掩的門縫證明了他的行蹤。以及,他眼角的黑痣以及無言的回眸。

分秒間遲疑,我跟著沖出閣樓。一路追到公寓樓下,空曠的草坪上哪還有半個人影!

我站在原地手足無措,頓時感到生死兩茫茫起來。擡頭望夜空,這才發現雨已經停了。

低頭看地面,眼淚跟著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