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江湖(第2/3頁)

付強告訴胡宗仁自己女兒的一些脾氣和缺點,他多年來雖然和女兒交流不多,卻是世界上最了解付韻妮的人。付韻妮的哭喊,也正是因為察覺了自己盡管常常不給付強好臉色看,但是付強依舊如同父親一般,關心著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甚至有些付韻妮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事情,卻被付強一針見血的說了出來。付韻妮問付強,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付強也只是微微一笑說,我就是知道。付強的語氣一直很平靜,所以這次閉門的談話,顯得有點像是在交代後事。最後付強對我說,勞煩你,正月十五那天,請送我去一趟河南。我想都沒想就點頭答應了他,我問他去河南幹什麽,他嘆了口氣告訴我,他要回去師門,認祖歸宗了。

那一刻,有如一塊巨石壓在我的胸口,我喘不過氣來,心裏復雜的感情讓我再也沒辦法忍住淚水,我咬著嘴唇盡量不發出生意蹲在一邊背對著人群哭泣,我知道付強這一去肯定永遠不會回來了,他是在給自己找一個果,給自己早年種下的因找一個果。而這個果,必然就是他的余生。

正月十五是2010年的2月28號,也是元宵節,往年的元宵我都一定要跟家人在一起吃湯圓。唯獨這一天,我們聚集在付強家裏,我和胡宗仁還有彩姐和付韻妮,我們親手包了湯圓,付韻妮和胡宗仁要跟著我們同去,吃完湯圓,就該上路。

從重慶到河南淇縣,我開車花了差不多兩天時間,上雲夢山其實是有條不錯的馬路的,但是付強堅持要我們把車停在縣城裏,然後帶著我們,憑著記憶在市集裏找到一家回民經營的面館,給我們沒人點了一碗大大燴面,剛開始吃的時候付強就大贊到,幾十年都沒吃過這個味道了,很是想念啊。但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卻無聲的哭了起來。因為我看到從他眼睛裏滴到面碗裏的淚水。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恩怨情仇,統統濃縮成一滴眼淚,混合在我個人覺得並不是那麽太好吃的面湯裏,再一股腦的吞進自己的肚子。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部周星馳的電影,題目我忘記了但是是講的他是一個廚師,在逃難過程中因為莫文蔚替他擋了一槍,從而心裏愧疚,一夜白頭。於是我也注意到當我們元宵吃湯圓的時候,付強還是個普通中年人,只是瘸了一只腳,身體也相對單薄。而此刻正在大口虎咽燴面的他,卻頭發鬢白,皺紋橫現。兩天的時間從重慶到河南,我們走的這條路正是當初付強流浪江湖的路,當初的哪條路走反了,此刻就該調頭走。兩天以來,付強在車上一言不發,只是用右手撐住下巴,癡癡地望著窗外,雖然我不是他,但我想這一路上,他都一直在心裏給自己放著老電影,電影的畫面是各種記憶零碎雜亂拼湊而成,即便再淩亂,即便再不堪,那都始終是他的人生,也是他的江湖。我想這也是他選擇讓我開車送他的一個原因吧,都說人要不走回頭路,可是他走了。

吃完燴面,我們選擇了搭公車上山。雲夢山上道觀林立,處處都在標榜自己是鬼谷先生的嫡門正宗,隨著大家生活的改變,這裏已經從當年的清修靈山,變成了一個旅遊勝地。但是付強卻在半山腰上帶著我們下車,跋涉了將近5裏的山路,繞到了後山的一條小路上。那是一條很小的路,一邊是河溝,一邊是山崖,並行只能通過兩個人,並非人為修建的路,而是千百年來被人來來回回踩出來的路。我們三個人跟在付強身後,朝著山上走著,付強本身腿腳不好,走得很慢,我們也完全不會去催促他。一時間,大家都不曾說話,只聽見潺潺流水聲,和部分鳥獸的叫聲。

在經過一處獨木橋的時候,付強從橋頭采來一張扁平寬大的樹葉,卷曲成碗狀,從橋下的河溝裏舀水喝,他告訴我們,當年學藝的時候,被一個師兄欺負,常常要他幫忙下山挑水,還說這來回三十裏,負重上山也是在修行。於是付強每次都喜歡在這個獨木橋中間坐著,看著眼前小河的水面,聽著耳後潺潺的水聲,靜思悟道,也常常在想自己今後要做個了不起的道人,鋤強扶弱,維護正道。如今雖事與願違,但落葉歸根,也是一種自贖。

看著付強若有所思的走在我們前面,經常細細的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那樣子就好像我在電影裏看到的,抗戰老兵在垂暮之年重新回到當年的戰場,細數著墻上的彈痕一樣,看著付強專注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所失去的那些碎片般的記憶,正在被自己一片一片的找了回來。

繼續朝著山上走了大約四五裏路,付強在尋找著,在一個雜草叢生的小土堆裏,他撥開周圍的荊棘,露出一塊青石碑。石碑的歲數看樣子似乎已經好幾百年,石碑的邊上有一個白色的小石樁,上面寫著,“河南省文物管理局,二級保護文物,鬼道先師碑”碑文的內容模糊不清,大體意思大概就是在對鬼谷先生歌功頌德。付強跪在那塊碑前許久,然後取下身上的包,拿出一個綠色的塑料口袋。打開口袋,卻是一間已經黃的發灰,且到處是補丁的道袍。付韻妮轉過身去,付強在我們面前換上了道袍,由於早已沒有了發髻和胡須,他就象征性的戴上了道士帽。隨後扯下碑周圍的那些荊棘,集合成兩個小捆,然後將兩個小捆呈交叉狀,背在了自己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