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青絲荷包

寒生一夜未曾合眼,腿上不時傳來陣陣劇痛,終於等到天亮了,他舉起玻璃瓶,發現瓶底已經積了厚厚一層溺白。

“三十六峰晴,雪銷嵐翠生。月留三夜宿,春引四山行。遠草初含色,寒禽未變聲。東巖最高石,唯有我題名。”隔壁又響起吟詩聲,吳楚山人醒來了。

“小兄弟,昨夜睡得可好?”吳楚山人走進門來。

寒生搖了搖頭,說道:“一夜未睡,山人叔叔能幫我上藥和找副夾板嗎?”

“當然。”吳楚山人答道。

寒生在山人的幫助下,褪去褲子,此刻整個右腿已經腫脹淤血呈青紫色,小腿中段的脛腓骨,也就是迎面骨橫向骨折,檢查後並無開放性創口,寒生遂放下心來,此類骨折復位後經夾板和石膏固定即可。

吳楚山人在寒生的指導下把腿骨進行了復位,然後驚奇地看到,寒生將玻璃瓶內的白色沉澱物混合灰塵絲攪拌,並均勻地塗抹在腿上。

“中醫真是不可思議!”山人嘆道,取出一件幹凈的舊床單撕成長條,幫助寒生包好右腿,隨後出去找來兩條木板,夾在他的腿兩側,再用布條層層纏緊。

寒生充滿感激地望著額頭微微冒汗的山人,說道:“不知怎麽感謝你才好。”

吳楚山人哈哈一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言謝呢,今早是否還吃山鼠幹?”

寒生點點頭。

寒生以前隨父親處理過幾起骨折病人,沒有三個月以上是絕對好不了的,而且消炎換藥麻煩著呢。《青囊經》的這種奇怪療法,簡直是匪夷所思,況且上面注明只需用藥一次,七日可愈。

一股冰涼愜意的感覺自小腿骨折的部位處傳了過來,藥力開始了。

吳楚山人端來早餐。稀飯外加一碟腌山椒山鼠幹,寒生吃得津津有味。

“您一個人常年住在這山裏,不感覺到煩悶嗎?”寒生問道。

山人淡淡一笑,說道:“你從小生長在山裏,不知外面世界的險惡,這樣也好,也就沒有那麽多的欲望。我就是厭倦了京城裏的虛偽和爾虞我詐,不甘同流,才隱匿在這大鄣山中,過著返璞歸真的田園生活。”

“可你的家人呢?你有孩子嗎?”寒生關心問道。

“唉,曾經有過的……”山人滿含惆悵,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許久,他給寒生講述了一個委婉淒涼的故事。

我本旗人,自幼在京城裏長大,父母雙亡。原在北大教書,年輕氣傲,指點江山,痛斥時弊,1957年的那場運動,終被打成了右派,下放至陜西關中渭河平原的一個小村莊。

當時怨氣難以排解,不久竟積郁成疾,房東是一家樸實忠厚的農民夫婦,膝下有一女,名為荷香。農家女孩,勤勞爽直,梳兩根大辮子,人長得也端莊,十裏八村的都來說媒,可荷香全都給拒絕了。

她對我體貼照顧有加,經常含情脈脈地坐在我的病榻旁,我本血性男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我是個右派,絕不能連累這家老實巴交的農民。但是,日久生情,我終難把持住自己,後來,終於有一天,荷香懷孕了。

我決定同她結婚,返回京城變賣祖屋,打算一輩子紮根關中耕田種地,與荷香廝守終生。我至今仍記得臨走的那一天早上,荷香紅著臉悄悄塞給我一個荷包,然後扭頭就跑掉了。我打開一看,裏面是荷香頭上的一縷青絲,我明白她是在向我表明,她願跟我一生一世的不渝心志。

我到京城迅速處理完所有事情,等我再返回時,渭南發大水,水淹潼關,村子和荷香一家人都沒了。我發瘋似的沿途尋找,尋遍關中,最後一病不起。一年多以後,我總算撿回一條命,心力交瘁下只好回了黑龍江原籍。後來,我又回去過關中,那個村子早已經不存在了,我心灰意冷,發誓獨身一生,至今每當月圓清冷之夜,我都會拿出荷包,看著那一縷青絲而黯然淚下。

吳楚山人抹去眼角的淚水,結束了這個悱惻淒慘的故事。

此刻的寒生,早已經是滿面淚痕。

寒生想,這吳楚山人看似傲然清高,卻也是性情中人,其心中竟深藏著如此委婉哀怨的一段愛情,著實令人傷感。

“那你怎麽又來到這大鄣山中?”寒生問道。

“七八年前,我決定找一處山清水秀的深山隱居,一路南下到了婺源,落腳此處,了此殘生。”吳楚山人嘆道。

寒生沉默不語,原來人世間的情意是可以這樣生死不渝的啊!自己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集市上的蘭兒要對自己以身相報,與山人叔叔的愛情仿佛有些相似,想到這裏,心中竟然湧上款款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