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巨變(一)

也就是因為這頓訓,等我三天後再去學堂,查文斌已經退學了。原因,據說是他的養父母不給他讀了,其實是馬肅風,這件事被他知道後他明白這孩子已經不可能像別的孩子那樣可以擁有普通的童年了。

洪村和五裏鋪是兩個村莊,本就來往不多,所以,我和他的聯系中斷了很多年,等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家庭已經發生了巨變。

童年裏,基本就是那樣過來的,到了70年代,那一場被稱為“十年動亂”的災難已經達到了巔峰,並從大城市開始一路燃燒到了洪村那樣的小村莊。紅寶書和紅袖章也開始在洪村普及,每天無所事事的學生青年為了響應號召開始到處批鬥牛鬼蛇神,洪村總共也就百來戶人家,外加四周的幾個村也都陷入了那場浩劫。

我的父親曾經當過兵,在文革的前幾年我們家還算是革命家庭,我每天也會跟在那些大孩子的後面亂喊著各種口號,看到他們把那些“封建主義走資派”和“臭老九”們抓起來然後貼上各種大字報,我都會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樣的災難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那一年,我十五歲,中學早就聽課,母親去了外婆家,我與父親在家中午睡。大夏天的晌午很熱,才吃過中飯就聽見屋外傳來陣陣的口號,那群紅小將們又打算去抄誰的家了。若不是父親不允許,我也會加入他們的隊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是父親說那只是在胡鬧,都是一群小屁孩,懂什麽革命。

“哐當”一下玻璃的破碎聲把我和父親從睡夢中驚醒,接著包子般大小的石頭開始從外面像雨點一般砸了進來,父親趕忙拿著一床被子披在我頭上,我倆尚且還搞不清是什麽狀況就聽見外面有人喊道:“打倒夏老六!把洪村最大惡棍揪出來示眾!打倒夏老六,打倒宣傳封建迷信的四舊毒草傳人!……”

父親一聽這些話,立刻就火了,也顧不上穿衣服,只身一條紅色的內褲順手拿了把菜刀就沖了出去,他才出門就被一陣石頭雨給砸了回來,只見外面站著一群手拿紅寶書,肩帶紅袖章的紅小將,領頭的那個也是洪村的,叫元寶。元寶比我要大三歲,他身旁站著二十幾個小年輕,是那波人的頭,一個個都是恨不得要吃人的勁頭。

元寶那陣子風頭正旺,據說縣裏的革委會頭子有意提拔他做個下手,他拿父親開刀是聽老一輩說我爺爺是以前是個道士,死的時候留下來過一個羅盤,而那個羅盤又恰好傳給了我父親。於是,這邊成了我父親是封建迷信四舊毒草傳人的罪證,這只是其一。

其二,我父親建的那座房子用的磚塊是從原先村裏最大的“豪宅”上拆下來的,有的部件諸如挑瓦和墻頭都是帶有飛禽走獸的,在過去,那是地主貴族家才能用得起的。於是,他們覺得可以跟我父親再按上一條地主階級享樂主義復辟的典型。

我父親為人比較耿直,脾氣又頗為火爆,在村裏向來是有一說一,是個有些聲望的人。他不止一次的在公開場合罵過那些為非作歹的紅小將,說他們是土匪強盜,是打著革命幌子的一群小流氓,並且不允許我與他們來往。這些事情都讓元寶懷恨在心,為了徹底一次打倒我父親,他甚至加上了一條:夏老六根本不是革命軍人退伍,而是徹徹底底的逃兵,並且汙蔑懷疑他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特務。

有了這三條“罪狀”,在那個動亂年代基本就意味著可以朝死裏整一個人,加上縣裏又有人給他做後盾,雖然他之前有些怵我父親,但禁不起接二連三自己“成功”的鼓勵,暴力已經完全占據了元寶的大腦,於是精心策劃了三天後,他糾結了一群文革小將準備徹底抄了我的家。

“夏老六!你放心手中的武器,不要在做無謂的反抗,我們的身後是廣大的無產階級人民,我們有著人民的力量做後盾,請你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接受人民對你的審判!”

我父親豈是好惹的人?經歷過戰火洗禮的男人,面對著子彈和刺刀都不曾退縮的男人哪會被這幾個毛孩子給嚇住,他隨手抄起墻角邊的一個酸菜壇子一個大步沖出了屋門,沖著那些人便狠狠得砸了過去,嚇得那些家夥四下逃竄。

“我去你娘的,滾回去喝奶去,一群小兔崽子來這兒撒野!”

“啪”得一聲,酸菜壇子在人群中間炸開了花,汙水飛濺淋了他們一身好不狼狽,而父親此刻則是雙手插著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插在紅褲頭上就立在屋子門口對他們瞪著眼。

那些個紅小將們打著革命的旗號無往不利,“攻城拔寨”是縷縷得手,還從未遇到過敢反抗的,尤其是這般模樣反抗的。再加上我父親發起脾氣來那副模樣也的確很嚇人:青筋暴出,眼珠子瞪得老大,臉黑的跟張飛似得,這些都是經歷過戰火的洗禮才有的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