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

1.

位於城郊的北苑有一個特殊的地方,外面看上去很普通,幾棟平常的小紅樓,門前一排高大的楓樹在每年秋天的時候都會掛滿紅色的楓葉。讓周圍的一切顯得是那麽生機盎然,哪怕冬天已經距離不遠。

或許是因為楓樹的緣故,所以這個小紅樓群就被定名為楓樹下關愛中心,但是住在這裏的每一個病人從住進來的第一天開始就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活著離開的,因為這是一家臨終關愛中心。

無論過了多少年,退休 法醫卓佳欣始終都堅信一樣東西不會變,那就是人的記憶。

隨著年歲的日益增長,卓佳欣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做起來都不像年輕時那麽利索了。而晚期胰腺癌也使得他每天都不得不面對難以言狀的痛苦。但是他卻拒絕使用杜冷丁。

章桐推門走進病房的時候,退休的卓法醫正大汗淋漓地在和看護據理力爭,表示自己絕對不會接受杜冷丁,哪怕活活被疼死。

“橫豎都是一個死,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要打杜冷丁!再說了,疼也是疼在我身上,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趕緊給我走!走!聽到沒有!“倔強的老頭拼命地揮舞著已經形同枯骨的雙手,一點面子都不給對方。

看護認識章桐,因為脾氣古怪的卓法醫自從入院以後到現在,就只有章桐一個訪客。有好幾次,她都以為這是卓老的女兒。

看護沖著章桐無奈地搖搖頭:“別的病人都巴不得打針,他卻這麽固執,我們也拿他沒辦法。”

杜冷丁,鹽酸哌替啶,人工合成的阿片受體激動劑,臨床合成的鎮痛藥,被稱為——溫柔的嗎啡,因為它的麻醉鎮痛作用僅僅是嗎啡同等劑量的三分之一。但是它的副作用卻和嗎啡不相上下,容易使人上癮,也容易使人逐漸失去意識,處於淺睡眠的狀態中。

在別的地方,杜冷丁只是一個名詞,使用被嚴格控制,但是在類似於楓樹下這種臨終關懷醫院,杜冷丁卻是病人唯一可以逃避痛苦的‘救命良藥’。

“卓叔叔,你還是這麽固執,打了針睡一覺就不疼了,多好!”章桐笑眯眯地在老人的輪椅前坐了下來,她當然清楚晚期胰腺癌的痛苦。

老人開心地笑了:“孩子,你不懂,有時候痛,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提醒我自己——我這條老命還在!”

章桐愣住了,老人的笑讓她有種想哭的沖動。她把頭微微向上揚,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那種酸酸的感覺才稍微淡去了些。

這些細微的舉動卻並沒有躲過老人的雙眼。

“孩子,你有心事?”老法醫柔聲問道,“說說吧,看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你大老遠地從市裏跑來一趟也不容易。”

章桐尷尬的笑了:“卓叔叔,看來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啊!”

老人調皮地眨眨眼睛:“這就是我不想用杜冷丁的原因,我得保持腦子清醒。知道嗎?那玩意兒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我知道的,無異於飲鴆止渴呢!”

章桐想了想,從挎包裏掏出平板電腦,找出了幾張相片,然後遞給了卓佳欣:“卓叔叔,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老人戴上了老花眼鏡,然後盯著相片看了很長時間,最後他輕輕嘆了口氣:“我當然記得,處決的那天我是監場法醫,是我親手把他的屍體送上車的。”

“卓叔叔,這個案子是我父親經手的,為什麽你也會記得這麽清楚?是不是因為這是1 9 8 5 年當時最大的一個掛牌案件?”章桐試探性地問道,她對老人的記憶實在是沒有太多的把握。

老人搖搖頭:“不,他死的時候哭了!”

“趙家瑞是一個罪大惡極的殺人兇手,在他手裏有十一條人命,據說上法庭都是帶著笑的,被當時的媒體形容為——極度冷血。那他為什麽哭?”章桐好奇地問道,“或者說出於本能害怕死亡?臨終懺悔?”

“我後來聽說是一個記者的幾句話引起的。聽典獄長說在死囚牢裏的那一個多月時間裏,趙家瑞表現很不一般,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強,不像別的囚犯那樣又哭又鬧還尋死覓活,他卻很坦然,還每天都堅持鍛煉身體,見人就笑著打招呼。根本就不像一個死囚。但是這些表面上的平靜卻在最後一天都被打破了。”老人慢悠悠地說道。

“打破?”

老人點點頭,苦笑:“有個記者,從他入獄開始就一直跟著他采訪,幾乎每天都去找他,談了很多很多。剛開始的時候,還是有人反對記者介入的,因為趙家瑞雖然說對自己幹的那些事都承認了,但是卻並沒有說出十二條人命案中最後剩下的那一具屍體的下落,以及自己的詳細作案過程,反而是一副——‘趕緊處死我吧’的樣子。他們走訪過很多當事人,都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