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日暮人不敢行(上)

“咣當——”

一聲門響,我背靠著風雪,推開了客棧的大門。

廳內……根叔正赤著上身靠在椅背上,眉姐在幫他換洗紗布,手旁的水盆裏,一片赤紅。

“發生了什麽事?”我急忙問道。

根叔喝了口水,直了直身子,齜牙咧嘴的說道:

“掌櫃的,五天前,我按你的指令,易容改扮,滲透到非常道的教眾中間,去查探金鰲遺蛻的消息,五天裏,我一共換了十六張臉,藏身在非常道的教眾之中,不斷的變換身份,兩天前,我換了一張臉,這張臉的主人叫晁泰,是非常道的一名副壇主,我殺了他,頂了他的身份,跟在非常道的北天門銅鏡救厄力士白湘尊者後頭,在方山埭附近連挖八處洞穴,為了開山裂石,用盡了神拳隊制造的所有火藥,才炸開了一處幽深晦暗的底下溶洞……”

兩天前,方山埭……

根叔假扮的晁泰,正帶著四十幾個筋骨結實的漢子,各持長鍬短鎬,舉著松油的火把,跟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道士在溶洞裏穿行,高的道士是蒼梧妖道,矮的道士是他的徒弟白湘,那白湘一頭亂發披肩,不盤不束,一雙三白眼冷冷生光,背上背了一個匣子,裏面全是各種盜墓的長短器械,手腳紮著牛皮筒子,鞋底掛著三棱的倒鉤,一看便是常年扒墳的老手兒。

溶洞裏,百步九折,高低不一,時而淌水而進,時而拾級而上,漆黑如墨的晶狀溶石,碧綠如玉的暗河湍流,橫臥路邊的野骨幹屍,將這段神秘的底下幽徑渲染的愈發恐怖。

大約走了不到半個時辰,迷宮一般的洞窟霍然開朗,一個深不見底的寒潭出現了眾人腳下,寒潭周遭,有銅柱四十六根,銅柱之上雕有龍環獸首,三十二道青銅的鎖鏈,在銅柱之間交織拉扯,吊住了一只一半浸入水中的暗灰色的棺木!

在每根銅柱底下,都有一個一人高下的巨大絞盤,潭水邊上有石碑一座,上書個十三個魚蟲鳥篆:

“大楚巫賢範增封金鰲遺蛻於此!”蒼梧道人雙目含淚,雙臂大張,高聲念道。

“兩千年了……兩千年了……巫族當興!巫族當興——”蒼梧道人激動的渾身發抖,額上青筋暴跳。

“升起來——”蒼梧道人一聲大喊,白湘尊者一拱手,指揮著一眾勞力,三人一組,各守絞盤,齊聲發力,轉動膠輪。

“吱——呀——”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鐵聲響起,那口烏黑的棺材從潭水中緩緩升起,向岸邊而來。

“撲通——”沉重的棺材落在了岸邊,蒼梧道人俯下身去,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棺材上每一道雲紋篆刻。

根叔假扮的晁泰站在陰影之中,偷眼向那棺材上看去,只見那棺材上鐵畫銀鉤的刻著十二個字——鰲龍鬼力所至,日暮人不敢行。

蒼梧道人雙膝一彎,面向西方,仰天禱祝道:

“第二十五代麻叔謀叩謝巫族先祖,保佑弟子尋得鰲龍遺蛻,光耀楚巫……”

白湘一撩袍袖,也跟著蒼梧道人拜了下去,大禮行完,白湘站起身來,扶著蒼梧道人,沉聲說道:“竇府被警察封了,我們的人進不去,綠綺已經很久沒有傳來消息了,白猿客棧的張寒也在裏面……會不會有什麽變故……”

蒼梧道人搖了搖頭,徐徐說道:“不要緊,我本來就沒有把賭注全壓到竇府裏面,錢、糧、兵、黑、白,若能一局搞癱瘓南京的秩序,自然最好,若是搞不掉,也沒有關系,因為我們還有它!”

蒼梧道人輕柔的撫摸著棺材,幽幽笑道:“白湘,你知道麽?沒有這具金鰲遺蛻,歷史上所說的那些長生,不過都是一些理念上的構想,所謂的吃金丹能長生不死不過是咱們楚巫欺騙皇帝老兒的一個謊言罷了,只不過古往今來的皇帝太貪心,他們舍不得著花花世界,大好河山,舍不得他們的權力,舍不得他們的一切,所以,縱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樣的英雄,到了遲暮之年,也甘願欺騙自己,去尋那虛無縹緲的長生,而我們,只不過是利用他們的權力和貪念,借著煉丹的幌子,在不斷的畫圈兒罷了!”

“畫圈兒?”

“對!就是畫圈!因為在歷史上,第一次提出“長生”這兩個概念的根據就是這只金鰲遺蛻!在沒有徹底研究明白金鰲遺蛻的奧秘之前,所有的長生,都是猜想罷了。自從西楚的巫賢範增,為了躲避張良的追上,將金鰲遺蛻藏在了玄武穴之後,我們這些楚巫的後輩就一直在尋找著這件神物,我們只知道玄武穴在東南龍脈之上,但是這東南之地,水網密布,山巒交錯,大小龍脈數不勝數,到底在哪裏,誰也不知道,我們一代代的祖師窮盡畢生之力,在文獻典籍、先祖筆記、地理志怪、風水堪輿之中,不斷摸索,將這個玄武穴的搜尋範圍不斷的縮小,再縮小!這個過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你可知搜山尋龍,截江斷河,需要多麽大的人力物力?於是,我們一位先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給皇帝煉丹,借著搜集煉丹原料的幌子,查找玄武穴。但是……咱們參照先祖對金鰲遺蛻的研究筆記,煉出的五金之丹,毒性太大,從漢到隋,不知毒死了多少個皇帝,漸漸地,皇室王公對五金之丹失去了信心,偽裝成煉丹師的巫族人眼看就要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候,一位天縱奇才的大巫橫空出世,研究出了神仙髓這種絕妙的寶貝,並且劃時代的提出了五臟之丹這一劃時代的革新,哈哈哈,吃了神仙髓的王公貴族,沒有不飄飄欲仙,嗜之如命的!這位大巫更是智計通天,屢現神通,獲得了隋煬帝信任,成為了開河大都護,借用開鑿運河的機會,調用百萬民夫兵勇,從南向北,開山劈嶺的搜索玄武穴,將搜索範圍偌大的一片東南之地縮到了金陵左近!這等繼往開來的大功業在我巫族絕對稱得上震鑠古今,這位祖師,就是在隋唐年間道號蒼梧的麻叔謀!可惜,天妒英才,麻叔謀被白猿客棧的蓑衣所殺!為了延續麻叔謀的神話,承繼麻叔謀的功業,從那時起,我楚巫一脈立下了一項傳承,那就是——每一代的巫賢都必須以麻叔謀為名,蒼梧道人為號!以借屍還魂為幌子,將麻叔謀長生不死,行走陰陽的神話傳承下去,因為麻叔謀的壽活千年,是咱們的一面大旗,欺騙皇帝的大旗!它不能倒,也不會倒,只要有皇帝在,就有對長生的貪心在,有長生的貪心在,咱們巫族的機會就在!白湘……你瞧……兩千多年了……足足兩千多年過去了,咱們巫族人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窮困潦倒,饑寒交迫,秦朝當我們是六國余孽,要剿除;漢朝當我們是西楚黨羽,要殺盡;我們被逼無奈,只得投身黃巾赤眉等亂民中,揭竿而起,結果呢!黃巾赤眉一擺,巫族又成了亂匪,先捕後殺;唐朝時,先祖幫隋煬帝開河的事,被唐太宗翻了出來,將我巫族劃成了前隋黨羽,可憐我巫族人一不懂蠅營狗苟,二不懂結黨傾軋,暗地裏幾輪清洗下來,人丁凋零,只得遠赴蒙古偷生;元朝,咱們巫族隨著蒙古人的大軍回到了中原,可誰想,蒙古人天下打的來,卻坐不來,傳了五世十一帝,才坐了九十八年的江山;明朝的朱元璋坐了皇帝後,把咱們巫族當成了蒙古人,抓了就殺,咱們的族人東躲西藏了一百多年,剛剛洗白了身份,混到了嘉靖皇帝的身邊,卻稀裏糊塗的卷進了什麽奪嫡的陰謀裏,那太子的生母請來了白猿客棧的高手在宮裏埋伏,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連祖師爺傳下的筆記都落在了宮中!沒有了筆記,咱們明朝末年的族人只能閉其門來,摸著黑的研究,憑借著對金鰲遺蛻的猜想,妄圖仿制出一只一模一樣的金鰲遺蛻,可惜……實驗失敗了,而且,那只失敗的仿制品還在北京城制造了一場巨大的災難,雖然那次仿制失敗了,但是我們卻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我們知道,這個方向是對了的,我們需要先祖的筆記,因為筆記的後半本記錄著關鍵性的研究數據,盡管我們當初沒有看懂,但是在取得了階段性進步之後,一定會對我們有啟發,一番謀劃之後,在嘉慶年間,我們派遣了三位得力的同族,混在了天理教的亂民中,攻入了皇宮,偷偷的盜走了祖師遺忘在宮裏的筆記——一本鹿皮手卷,可惜……剛要脫身之際,清兵的洋槍隊堵了上來,三位同族和天理教的教眾都被擊斃在了皇宮的墻內,筆記也不翼而飛……民國六年,我正計著出山的時候,又被白猿客棧的三眼妖狐找上門來,我倆鬥了一局,果然張良傳下來的瞳術,正是咱們巫族祝術的克星,只可惜巫族四法祝禁、咒、祝、符,只有祝術傳到了如今,其余三法都斷了傳承,若是我能兼通四門,又豈會被那張九陵所傷,一蹶不振十二年!直至三個月前,天師會裏一個叫頭陀的神秘人找到了我,給了我一本滿文寫成的筆記,他告訴我說,這一本,就是當年在皇宮沒有偷出來的那本鹿皮手卷,被皇宮內務府收走,譯成滿文之後,毀了原本,天師會看了上半本,知曉了金鰲遺蛻的來源和它破國滅城的威力,但是後半本的實驗記錄,他們是研究不懂的,既然研究不懂,索性讓神拳隊拿著前半本兒,把後半本兒還給了我,但是有一個條件——幫他攪亂南京城!唉……那天師會勢力之大,遠遠超過我的想象,他們既然願意合作,各取所需,我們何樂不為?想我楚巫一族本是人上之人,可亡國之後,兩千年來,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這種日子再也不會有了!南京破城之後,天師會會把咱們的巫族的子弟也像他們的門客一樣,洗白身份,送入政府,從軍從政!煙土、軍火、藥品的生意也分給咱們一成,哈哈哈……到時錢權在手,誰敢再欺壓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