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沈世昌依然保持著風度,他下車走到田丹面前,問:“這位是誰?”

王偉民穩穩地握著手槍:“華北城工部,王偉民。”

沈世昌對田丹平靜地說:“丹丹,我接受改編。”

田丹看著沈世昌。他的頭發白了,臉上的皺紋亦如刀刻,父親也有這樣的皺紋,但他已經沒有機會見到這一天了。田丹緩了緩神,不容置疑地說:“你沒有資格。”

恐懼到了極點就變成了憤怒:“就你們四個人抓我?這裏有上萬國軍。”

田丹糾正道:“接受改編的國民黨軍。”

沈世昌冷笑一聲:“我喊一聲,你們就沒命。”

王偉民喊:“中國共產黨華北城工部抓捕沈世昌,幹擾反抗就地格殺!”

行走的軍人馬上讓出一個圓圈,繼續埋頭前進。

田丹看著還沉醉在權勢美夢裏的沈世昌,有些憐憫,她輕輕說:“我到北平那天你就應該想到現在。”

“要帶我去哪裏?”

“監獄。”

沈世昌苦笑著問:“坐牢?”

“審判。”田丹吐出兩個字,這是沈世昌最不想聽到的。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一輩子左右逢源,一輩子受人尊重,怎麽可能要被別人審判,怎麽可以低頭?沈世昌怒道:“誰有資格審判我!辛亥年我主持湖北咨議局,十七年護法聯絡,二十七年顧問南京軍事委員會,三十二年負責綏靖公署,三十八年咨議北平,我是華北剿總高級參議!”

田丹看著失態的沈世昌,給他下了判決:“沒有剿總了,蠅營狗苟的一輩子到此為止。”

“那天晚上如果徐天沒趕到我家,你已經死了。”

“之後沒有他,我也死了。”

“去那個車裏。”

沈世昌失了魂,木訥地走向吉普車。七姨太六神無主地喊:“老沈……”沈世昌停下身子,看著七姨太。七姨太哭了:“沒事的,我們找找人,認識那麽多人,過幾天……”

沈世昌手伸入懷裏摸了一會兒,好像是要摸什麽東西給七姨太。半晌,沈世昌摸出一支袖珍手槍。七姨太回頭看了看身後打開了槍機的王偉民,又回頭看向沈世昌,搖著頭把的手往他懷裏按:“老沈,娶我的時候你說要一起終老的。”

沈世昌笑了笑,眼裏一片溫柔:“騙你的,我已經老了,你這麽年輕。”說完,沈世昌抽開手轉身將槍舉向田丹,早有準備的王偉民開槍,沈世昌胸口綻出血花。七姨太怔著,如被抽空了一般不哭不喊,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看見了隨著人流前行的柳如絲。

柳如絲看到了氣絕的沈世昌,又看到七姨太,她收回目光繼續前行,七姨太的眼淚滾滾而下。

田丹順著七姨太的目光看見柳如絲:“那是沈世昌的女兒,馮青波的聯絡人。”兩個便衣破開人流,阻住了柳如絲的去路。

田丹看著王偉民:“……我要去找一個人。”

王偉民有些擔憂:“身體可以嗎?讓他們跟你一起。”

“沒問題,有他們在很安全。”

王偉民看著一旁的人力車問:“這些車夫?”

田丹看著兩個便衣正帶著柳如絲回來。

王偉民告訴田丹:“上級命令我們的部隊進城之前盡快抓捕潛伏敵特,敵特名單正被分派到到城工部各組。”

“部隊什麽時候到?”

“三天後陸續進城,入城儀式在31號。”

田丹坐上其中一輛人力車,王偉民追問:“你去找誰?”

“徐天,沒有他就沒有我。”

“臨時聯絡處還是在四十三小學。”

“明白。”

柳如絲來到近前,七姨太已被便衣帶入軍用吉普車,柳如絲也被摁入吉普車。隔著車窗,田丹與柳如絲對視著,柳如絲眼神復雜,田丹讀不懂,也不想懂。她收回目光,對人力車夫說:“辛苦了,去找你們天少爺。”

柳如絲看著幾輛人力車將田丹護走,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她以為自己會流淚,為萍萍,為沈世昌,為自己無望的未來和悲哀的過去。但終究沒有,看到便衣,柳如絲反倒生出一種平和,像一個破碎的泡沫,原先的光彩都沒了,散落成了點點水珠。抽掉那些虛無的空氣,泡沫恢復成了最初的形態——水汽。柳如絲的精氣神沒有了,柳爺變回柳如絲,在風中飄著的如絲般無所依的女人。

街上沒幾個行人,同仁堂藥鋪子的門只開了半扇。門口停了十幾輛人力車和七八個車夫。徐天躺在一塊門板上,塗大夫搭著他的手腕,燕三和祥子一夥車夫屏息在旁。

塗大夫慢條斯理地說些聽不懂的話:“……肝燥火旺,洪脈寬大,來盛去衰,又像革脈,浮而搏指,中空外堅,亡血失精……”

“您說明白些,閉眼兩個多時辰,跟睡著了似的,到底有沒有事?”燕三聽不明白,有些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