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迪特裏希番外】弑父者

“我的哥哥有著琥珀一般的眼睛,皮膚像是牛奶和焦糖混合而成。”

“他時常站在陽光下對我微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要比太陽更加令人心醉。”

“在夏天來臨前的時節,他會將我領到湖邊的針葉樹下坐著。”

“我坐在他的腿上,一邊靠著他的肩頭,一邊聽他為我讀著勇者與惡龍的故事。”

“他告訴我,一個好男孩會像勇者一樣,正直,善良,勇敢。”

“……一個好的男孩,就像他一樣。”

寫作課的老師的目光停留在了這一行字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有些許的不安。

迪特裏希·阿爾寧已經十一歲了。在這個年紀,幾乎所有人都在學著往文章裏堆砌辭藻,用人工痕跡過密的空洞句式談論著他們毫無概念的觀點。然而阿爾寧不一樣,他的用詞簡單,稚嫩,卻非常準確。在這樣的狀態下,他的所有形容和描寫,都顯得出於真心。

她隱隱地從這些句子中看到了一種熱忱的凝視——一種太超前於他年齡的凝視。然而她擔心這樣的判斷僅僅出於自己成年人的角度,現在只能搖搖頭,強自打消了這種令人不安的念頭。

她去往教室,在明亮,寬敞,裝飾華美的房間裏輕易地找到了這個孩子。迪特裏希正一個人坐在桌前,略微低著頭,兩手在桌上做出了彈奏鋼琴的手勢,乖巧得難以置信。

她來到他的身旁。看上去和天使無異的男孩擡起頭,對她微笑:“洛歇特小姐。”

洛歇特下意識地想要摸摸他的頭,卻在對方的視線下收回了手:“關於你這一次寫的文章,我覺得有一些可以修改的地方。”

她將那篇用工整的花體字寫下的文章擺在迪特裏希的面前:“……這回我們的要求是寫我的家人,你卻只寫了自己的哥哥呢。是沒有想到什麽有意思的話題嗎?”

男孩碧藍色的眼睛望著他,平靜得像是一潭死水:“真抱歉,洛歇特小姐,我無法寫出和我父母有關的東西。”

洛歇特啞然。

“如果可以的話,還請您在現有的基礎上批注吧。”

他說著低下頭去,露出一個孤獨的,金棕色的發旋來。洛歇特平白地感受到了一種負疚——貴族的家庭裏多是復雜而醜陋的秘辛,這個孩子想必也有不為人道的苦楚才對。

“好的,這不是什麽大事。”她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加油啊。”

那天晚上,洛歇特在燈下批改著這篇文章,指尖卻在點觸在紙面的表面時察覺到了一些怪異之處。她將精美的紙張翻轉過來,細細地放在燈下看了,瞳孔瞬間緊縮了。

——仿佛是用沒有墨水的蘸水筆反復寫畫著,數十數百個相同的名字鋪滿了紙面,在落筆處隱隱地透著光。

於此同時,迪特裏希拎著自己的制服外套,面無表情地走過了他父母臥室所在的那條長廊。

厚重的門扉之後,隱隱的咒罵聲和鞭撻聲如往日一般響了起來。這絲毫不令他意外。到了再晚些時候,這樣的噪音會摻雜進令人作嘔的喘/息和肉/體撞擊聲,那樣的聲音他也已經熟悉了。

迪特裏希回到自己的房間。這裏曾經是他兄長的房間。他坐在床邊,從床下抽出來一本被藏好的相冊。隨便翻開一頁,有著金色眼睛的男孩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對著鏡頭微笑,無憂無慮,天真美好。他首先對過去的自己產生了難以言喻的嫉妒與憎惡,數分鐘後,他的眼淚卻慢慢地自眼角滑落了。

那個好的男孩永遠不會再長大了,而被他留下來的自己卻在逐漸變成一個醜惡的大人。

……

迪特裏希像厭惡自己的父母一樣厭惡著自己。

他的父親是個虛偽,軟弱,徒有其表的廢物。在席格出事的那天,他忽視了自己反復的疑問,生生地錯過了最好的追查時間。他不知道這個人和治安官做了怎樣的溝通,在三天毫無結果的搜尋之後,這個人輕而易舉地接受了席格已經死亡的事實,甚至吝於給予一些悲傷的眼淚。難以想象就在事件發生的不久之前,這個人還曾癡狂地貼在席格耳邊,說他是振興阿爾寧家的唯一希望,是他們引以為豪的繼承人。

至於他們的母親,則冷漠,麻木,從來不知反抗,仿佛一個死人。在席格出事之後,她聽任自己的丈夫壓下來這樁醜聞,甚至沒能公布席格的訃訓。時至今日,當年讓席格殞命的綁匪依舊逍遙法外,而陪伴著他的,只有族譜上還未被劃去的名字。

他自己做為這兩個人結合的產物,自然也是可鄙的東西。已經沒有人會再教習給他愛和信念,他於是毫無意外地墮落回了他原有的本性。

而他的本性在十三歲時暴露無異。

——那是一年的聖誕夜,他將自己的領巾從後套上了自己父親的脖子,毫無遲疑地扼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