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長兄如父

“你說什麽?那佃戶叫王什麽?”還沒等張潛做出決定,任全猛地坐了起來,不顧一陣陣眩暈,急切地追問。

“王毛伯啊,管家春天佃給他地的時候,在賬冊上報備過的。”張貴被問得滿頭霧水,遲疑著低聲解釋。

“居然是他!”任全擡手捂住自己的額頭,軟軟地將腦袋垂到了胸前,“他居然已經淪落到租地種的份上。怪不得我今天聽到金錘就覺得耳熟。該打,崔管家耳朵聾,居然不知道誰是王毛伯。還讓他給家裏當佃戶。這一錘子,我算是挨的一點兒都不冤!”

“任管家,任管家你怎麽了?那個叫王毛伯的佃戶,很有來頭麽?”張潛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卻直到話音落下,才終於沖到近前,一把扶住任全的身體,“你不會記錯了吧?趕緊躺下,快躺下,別為這件事了操心了!放心,我自有分寸。如果是你的熟人,我可以看在你面子上放他們一馬!”

“壞了,任管事被打傻了!”張貴終於恍然大悟,看向任全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任家雖然不是豪門巨宦,但也是長安一帶赫赫有名的大戶。任全作為少郎君任琮的心腹家將,還是官府上落了戶籍的自由身,地位和前程都遠遠強於普通人。甭說尋常家丁見了他,需要仰臉兒提前施禮。就算在莊子裏說一不二的崔管家,在莊子沒改姓為張之前,見了他都得隔著老遠就主動打招呼。

而如此“地位顯赫”的任大管事,居然挨了佃戶子弟的一鐵錘,非但不想報仇,還覺得打得應該,他不是被打傻了,又是什麽緣由?

據謠傳在前往西域的路上,有專門拍花子的奴隸販子,見到落單的旅人,就一棍子打在後腦勺上。等那旅人養好了傷,便會變得又傻又呆,無論被賣到什麽地方做奴隸,都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也不會再想著逃走。

“東主,我沒事兒!”在張貴同情的目光裏,任全掙紮著向張潛拱手,“這個王毛伯,我不熟,只是以前聽過他們兄弟倆的事情。他父親是高句麗人,做過大唐遊擊將軍,實授果毅都尉,擅使金錘。但很早以前就戰死了。給他們兄弟倆留下了五百畝地,一份散職,一個小莊子……”

因為頭暈的緣故,任全將話說得很慢,偶爾還會顛三倒四。但基本邏輯,卻還能保持清楚。所以,張潛聽了幾句之後,總算弄清楚了他先前所說,今夜吃鐵錘吃得不冤枉的理由。

原來,那位王毛伯和此刻被捆在樹上的不速之客,是一對兒親兄弟。他們倆的父親是高句麗人,因為作戰悍勇,落了大唐戶籍,官拜果毅都尉,還有著遊擊將軍的散職,算得上春風得意。然而,在十六七年前的一次邊塞之戰中,這位王都尉卻不幸以身殉了國。(散職,相當於軍銜。)

那時還是武後當政,朝廷下旨善待烈士子弟。所以,官府就特意將王家兄弟,好好慰勉了一番,還給了王毛伯一個驍騎尉的勛職。而他們的父親在身後,也給他們兄弟倆留下了一座有五百畝良田的莊子。(注2:勛職,官員晉升的一種指標。策勛十二轉,就指的這種。)

如果兄弟倆都努力上進的話,這輩子即便都不出仕當官兒,也能舒舒服服地做一輩子小地主兒。只可惜,王將軍去世的時候,王家老二才六歲。而王家老大王毛伯,又當兄長,又當父親,難免手忙腳亂。

結果,長著長著,王家老二王毛仲,就長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敗家子,人送綽號王大槌。揮金如土不說,還喜歡跟其他紈絝子弟結伴出遊,四處惹是生非。

長安城裏惹事,很容易惹大。在王毛仲十七歲那年,這群紈絝子弟,終於捅破了天。在野外打獵燒肉之時,一把火燒到了未央宮的柳樹。(未央宮在唐代也是皇家園林)

而武則天當時已經年邁,正是疑心病最重的時候。暴怒之下,立即派出了禦林軍拿人。結果,一群紈絝子弟們迅速落網,全部要被秋後斬首示眾。

眼看著自家弟弟尚未成年,就要身首異處。那王毛伯大急,找到父親生前的上司和同僚幫忙,不惜代價上下打點,又冒死去長安城裏敲了登聞鼓,向有司陳述他父親當年的戰績,才終於讓朝廷網開一面,將王毛仲以及其他幾名從犯的死罪,變成了臉上刺青後,官賣為奴。

“屬下就是那時候,聽說的此人。當時周圍朋友們都感慨,說所謂長兄如父,不外如此。”按著額頭將來龍去脈說完了,任全繼續連聲嘆息,“卻沒想到,王毛伯為了救他的弟弟,連襲蔭的勛職都舍了出去,更沒想到,那王家竟然破敗到如此地步,王毛伯居然要靠佃田來種,才能養家糊口!而崔管家居然孤陋寡聞,連王毛仲的名字都沒聽說過,還做出登門逼債的蠢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