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斯人獨向隅(下)

‘編的,胡編的,我寫詩的時候,根本沒考慮什麽心境不心境!’張潛在心裏暗暗叫苦,卻對幾位長者的熱情無可奈何。

然而,他總不能真的對眼前這幾位長者說,李隆基沒當皇帝之前,皇家內部殺得人頭滾滾,大夥稍不小心就會遭受池魚之殃,我勸你們還是能躲出多遠就躲出多遠為好。

他也不能真的跟眼前幾位長者說,與其聯名舉薦自己出仕,不如說服朝廷給自己水門、風車和機井專利費,讓自己今後啥都不用幹,蹲在家中就財源滾滾。

他更不能告訴張說這位將來的開元名相,眼下自己正準備鉆朝廷的空子,買一個正四品頭銜來裝點門面。而接受對方推舉,自己頂多混個從八品,還不到四品的一半兒……

所以,他只能做出一幅虛心晚輩的模樣,躬身受教。

恰好張若虛的家仆,將熱過的白酒端了上來。賀知章便邀請張潛入座共飲。而張潛,才不想繼續聽一群半大老頭子教誨,連忙笑著推脫說,自己已經跟王之渙和衛綱經等人有約,不便再接受長者所賜。

都是從年輕時代走過來的,那賀知章豈能猜不出他是嫌棄大夥嘮叨?於是乎,便搖了搖頭,笑著抱怨:“既然跟王季淩他們有約在先,那你怎麽不早說?害得老夫又讓你耽擱了這麽長時間?!去吧,去吧!道濟說得對,你是年輕人,應該跟年輕人一起,不能總是跟著我們這群老頭子,沾染一身暮氣!”

“如此,請容晚輩告退!”張潛如蒙大赦,笑著給大夥作揖。轉身緩緩行,直到走出老遠,才擡起衣袖,將臉上的油汗擦了個幹幹凈凈。

再放眼望去,卻沒找到王之渙的身影,只看見衛道衛綱經正涎著一張大胖臉,蹲在琴律面前東拉西扯。而那未來的草聖張旭,顯然根本沒將衛道當做競爭對手,只管拎著一支毛筆,在展開的紙卷上,替所有才子謄寫大夥剛剛吟好,或者提前預備下的菊花詩。

“有了,趙某也有了!”一名杏目劍眉的少年忽然快步走了過來,沖著張旭拱手,“字拙不敢獻醜,還要勞煩伯高兄執筆。”

“好說,好說!子孝只管念來!”張旭脾氣非常隨和,側轉身還了個禮,隨即就將毛筆重新潤滿了墨汁。

“題名,折菊。”那名為子孝的劍眉少年,站穩身形,緩緩念道:“映日花開滿園黃,無懼秋風不畏霜,都道牡丹顏色好,我獨愛菊一縷香!”

念罷,又客氣地朝著周圍的同伴們說了聲“獻醜”,紅著臉迅速退回了原來座位。

“此詩甚何我的口味,讓我來合上曲子,唱給大家聽!”也許是急著擺脫衛道的糾纏,也許真的被詩中某一句觸動,琴律忽然坐正了身體,笑著開始撥動絲弦。“叮叮咚咚”,又是一陣大珠小珠落玉盤。

俄頃,前奏彈罷,竟當真舒展歌喉,將一首折菊伴著琴韻唱了出來。聲音婉轉悠長,鉆進人的耳朵裏,讓人頓時覺得肋生雙翼。

“好,好——”喝彩聲,再度響如雷動。周圍的才子們,或者羨慕地看著那名為趙子孝的少年,用力撫掌。或者一邊叫好,一邊將自己剛剛寫成,或者早已準備在衣袖中的詠菊詩拿出來,去請張旭代為謄抄。

“我也有了!”一名二十多歲,身材瘦高的年輕人,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張旭面前,將一張白紙雙手遞上,“煩勞伯高兄大筆,為此詩增色!牧南風感激不盡!”

“牧兄客氣了!”張旭笑著接過紙,匆匆掃了兩眼。隨即又將紙張還給了那瘦高青年,轉過身,提筆疾書,“尋菊,瑟瑟秋風滿回廊,幽幽小園幾點香,緣何一株立花徑,不願爭妍鬥群芳。”

修辭不見得有多精妙,卻動靜交替,畫意盎然。琴律見了心喜,正準備合上曲子,彈唱給大夥共賞。卻不料,斜刺裏忽然闖過來一個矮胖子,一把撥開正在搜腸刮肚苦吟的衛道,大聲叫嚷:“有請琴大家,在下盧莛,字仲達,出身範陽盧氏嫡支,家父諱征明,乃是吏部侍郎……”

“久仰令尊大名!今日得見仲達兄,果然虎父無犬子!”琴律的樂思被打斷,心中頓時有些火大。將身體稍稍向後挪了挪,笑著抓住了豎在身邊的寶劍,擋在了胸前。

那盧莛卻絲毫沒感覺到對方話語裏的疏離之意,又向前擠了擠,滿臉得意地說道:“琴律大家過獎了,在下對大家也是仰慕良久。今天特意寫了一手詩,還請大家演奏出來,以供在座各位雅正!”

說著話,從袖子裏摸出一張字紙,大聲念道:“我這首詩,題為賞菊。若是菊花開了,卻無人懂得欣賞,想必花也寂寞。諸位且聽好了,嫣紅姹紫開滿園,卻無蜂蝶舞蹁躚。他日散與秋風去。卻留清香滿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