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碎葉(下)

戰國七雄中,秦與楚,都曾經被視為蠻夷。而自漢代之後,從中原到荊楚的百姓,卻全都以漢人自居,彼此之間的分別漸漸消失,縱使某人族譜寫著是齊王、楚王之後,心中卻也生不出恢復故國的念頭,為何?

這個問題很復雜,至少對於張潛、王翰、王之渙和駱懷祖是這樣。他們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出確切答案。

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是解決西域困局的方向。否則,光憑著從中原遠道而來的府兵,永遠無法維護西域的安寧。而萬一大唐出現內亂,大食和吐蕃又趁機入侵或者煽動,西域就會像當年的波斯、大宛、安息一樣,徹底從大唐脫離。日後大唐恢復強盛之時再想將其收回,代價將是目前的百倍。

王翰、王之渙和駱懷祖三個,只是隱約能感覺到這個危險結果。而張潛,歷史學得再不好,也不會忘記,安史之亂後,大唐西部邊境瞬間縮到了距離長安不到六百裏的涇州。

當西域丟失之後,吐蕃、回紇就將長安城當做了提款機,缺錢花時就來上一趟。而被困在瓜沙二州的安西軍後人,卻苦苦東望百余年,直到柴榮建立後周,依舊心懷不甘!

剛到大唐那會兒,張潛只是個看客,他當然只想著“鬥雞走馬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而現在,他已經把根紮在了大唐,他所愛的人,他的朋友,他的子孫後代都將在大唐生存,繁衍,他當然不能容忍另一個時空曾經發生的悲劇再度出現!(注:鬥雞走馬過一生,是古人的詩,形容出生於開元年間的富貴子弟,按照古人平均壽命,大部分在安史之亂前就去世了。一輩子幸福安逸。)

“秦一統六國之後,書同文,車同軌,算是為漢奠定了基礎。”一路議論著走回了碎葉城的州衙,王之渙連皮裘就顧不上脫,就繼續慷慨陳詞,“而眼下朝廷在西域的政令,卻是縱容,甚至鼓勵各部族與漢人相異!”

“關鍵是各部族居無定所,也不識字,書無法同文。至於車,他們連路都不肯修,哪來的軌?”王翰聳了聳肩,一邊在親兵的幫助下,解自己的兜鍪,一邊笑著點出王之渙的一廂情願。“更何況,秦二世而斬。可見書同文,車同軌,並未讓六國百姓歸心於大秦。”

兜鍪表面溫度極低,與屋內的熱氣接觸,表面立刻凝結了一層白霜。親兵一不小心沒抓牢,就掉在了地上,發出“咣”的一聲巨響。

王之渙愣了愣,無言以對。坐而論道總是簡單,真正實施,面臨的問題往往卻復雜百倍。

“要我說,簡單辦法,就是告訴各族百姓,大唐官府是為他們做主,一起對付那些酋長,長老而來。酋長和長老,是雙方共同的敵人。幹翻酋長和長老,他們就可以平分其財,官府不取一文!”駱懷祖將身上的鐵背心接下來,放在椅子上,冷笑著在旁邊提議。

話音剛落,他就聽見張潛低聲咳嗽。隨即,自己也笑了起來,訕訕搖頭。

這一招他是偷師於張潛給他的那部無名經書,其實未必無效,但是,眼下根本沒有實施的可能。首先,此舉會激起所有部落酋長們的反抗,西域必將大亂。其次,以目前大唐朝廷的執行能力,根本無法將這個政令,傳遞到各部百姓耳朵中。即便傳到了,各部百姓也習慣聽酋長、祭司和長老的,未必肯信。最後,大唐朝廷,也不可能下這樣一道政令。因為萬一控制不住,就會引火燒身。

甚至在碎葉,他這個提議都得不到任何支持。王之渙和王翰都出自太原王氏,肯定不支持百姓吃大戶。張潛倒是孤家寡人一個,可張潛手裏的錢,恐怕比眼下大多數官員幾十年積蓄都多。誰想均貧富,張潛第一個不幹。

“不指望朝廷對來西域的漢人有什麽優待,至少應該做到一視同仁!”訕笑過之後,駱懷祖想了想,終於又說了一條現實點的提議。

“在碎葉城,咱們能做到。”不想讓駱懷祖感覺太尷尬,張潛笑著接過話頭。“其他地方,我目前可管不著。特別是郭元振那邊,還不知有多恨我呢。我插手他地盤上的事情,他肯定跟我擰著來。”

“那倒未必,你雖然在他脖子上劃了一刀,把他給嚇了半死。但是龜茲解圍之功,至少也讓他分走了一小半兒。”王翰笑著接過話頭,低聲分析,“順勢,你還幫他兒子郭鴻揚了名。細算下來,其實姓郭的占了大便宜!我要是他,此刻心中對你的感激絕對超過惱恨!”

“那可未必,如果用昭不逼他借兵,他即便坐視龜茲失陷,朝廷怕徹底失去對西域的掌控,也不敢拿他怎麽著!甚至會接受他的提議,盡數滿足娑葛的要求!”對郭元振半點兒好印象都沒有,王之渙冷笑著搖頭。“如此,以後西域這塊,基本上就成了他和娑葛兩人的地盤。只要他們倆勾兌好了,朝廷再想派任何將領過來,都得先看他願意不願意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