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血與火(上)

夜黑如墨,天空中彤雲密布,曠野裏,北風的聲音大得宛若牛吼。

葉支城一年四季中最痛苦的日子已經來臨,白晝短得只剩下了四個時辰。太陽一落山,氣溫立刻變得滴水成冰。而寒風卻總是將雪沫子和冰渣,從碎葉川和熱海表面吹起,紛紛揚揚撒入城中。將空氣中的最後一點兒而熱量帶走,將城內所有建築,都變成一座座冰雕。

比天氣更冷的是人心。自打撤入葉支城內以來,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裏,已經有超過三百人被處死。其中一小半兒是逃兵,而一大半兒,則是十姓可汗娑葛麾下的長老、將領和二者麾下的鐵杆親信。

雖然其中有幾個長老和將領,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果斷且血腥的殺戮,卻成功地將所有叛亂都掐死在萌芽狀態。迄今為止,娑葛的地位依舊固若金湯。雖然他在夏天出兵之時,向族人們承諾要在龜茲城內過冬。而現在,大夥非但又退回了熱海之畔,並且連碎葉城也丟給了那支忽然冒出來的唐軍。

那支唐軍的主將很陰險,最近十多天來,總是派遣斥候,悄悄地朝城裏射箭書。勸說長老和將領們,殺死娑葛向大唐投誠,避免全族盡滅之禍。

不像原來大唐官方的文告,總是讓人讀得滿頭霧水。這些箭書上的文字通俗易懂,並且都配有非常誇張,卻又極為生動的圖畫,讓即便不識字的人撿到,也能看懂。然而,這些箭書所起到的作用,卻微乎其微。除了讓十姓可汗娑葛很生氣之外,在城內根本沒翻起多少浪花。

有勇氣和有實力,背叛娑葛的長老和將領們,早已經被娑葛搶先一步幹掉了。剩下的要麽是他的鐵杆嫡系,要麽手頭直系部曲只有區區幾百人的弱枝,有心無力。而娑葛,懂得也不僅僅是殺戮。血腥清洗了潛在了政敵之後,他立刻將全部抄掠所得,盡數分給了支持者們,自己幾乎毫厘未留。

這個慷慨的舉動,為他挽回了不少人心。三天前,族中最後的幾名長老和將領,在祭司夜摩的帶領下,歃血盟誓。突騎施人不會像突厥人那樣沒出息,謀害自己的可汗,以換取大唐皇帝的寬恕。他們將血戰到底,直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那也得有足夠的糧食才行啊。否則,不用血戰,大夥全都得餓死在城裏。”小箭莫賀將頭縮在羊皮得勒裏,小聲嘀咕著走上城墻,心中充滿絕望與無奈。(注:皮得勒,毛朝外的皮大衣。)

他身後,是他自己本部的十名弟兄,一個個也穿著滿是油汙的羊皮得勒,體形臃腫,行動遲緩。每個人臉上,都生滿了凍瘡。耳廓、後頸等處,還緩緩滲著黃水,很快,就將皮得勒的帽子,潤得又濕又冷。然而,他們卻誰都不敢將腳步停下,更不敢躲進敵樓內偷懶。

上一支畏寒沒去巡邏的隊伍,已經被娑葛下令集體斬首。屍體被丟進了碎葉川的冰窟窿裏喂魚,腦袋用繩子拴著掛在了城墻垛口處。在寒風和濕氣的交互作用下,那些死不瞑目的頭顱,很快就被凍城了一只只大冰坨。誰也看不清死者的模樣,但冰坨卻能保存三個多月不融化,而隨著死亡被娑葛強行塞入大夥心中的恐懼,也是一模一樣。

“莫賀,莫賀小箭,有動靜,在城外!”身後的一名弟兄忽然將身體向前傾斜,啞著嗓子低聲匯報,“左前邊,左前邊城外的雪地裏頭。”

“你說什麽?”,莫賀嚇得身體一哆嗦,差點兒摔倒。隨即迅速下蹲,一只手扶著城墻垛口,另外一只手哆哆嗦嗦從懷裏往外掏示警專用的牛角號。然而,牛角號掏到一半兒,他那雙生滿了凍瘡的手,卻卡在了皮得勒裏。

示警很容易,只要他把牛角號拿出來吹響就行了。住在附近暖和屋子裏的大箭耶達,聽到第一聲牛角號之後,立刻會以牛角號做出回應。並且將警訊一級級傳到州衙,傳入娑葛的耳朵。但是,萬一全城的人都被吵醒之後,野外卻沒有敵軍,問責下來,他的腦袋,恐怕就會跟城墻上掛著那些腦袋做伴了!

積累了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娑葛,才不會管一個小箭發出了錯誤警訓,究竟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戲弄於他。他只會讓惹他生氣的人付出最大的代價。

“尼克,你可聽清楚了,別瞎說!這種凍死狗熊的天氣,誰會深更半夜在城外?”其他幾名弟兄,也紛紛蹲在莫賀身旁。一邊提防遭到冷箭襲擊,一邊七嘴八舌地向最初示警的同伴提醒。

“就,就在左前方,城外,是踩雪的聲音。我肯定沒聽錯。我耳朵一向好使!”先前向小箭莫賀示警的突騎施小兵尼克慘白著臉,啞著嗓子回應。“並且不止一聲。”

“現在呢,你再聽聽!”小箭莫賀將信將疑,把帶著體溫的牛角號掏出來,握在手裏,同時低聲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