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龍子

序章:

卷發胡兒眼睛綠,

高樓夜靜吹橫竹。

——李賀·《龍夜吟》

如果沒有遇到安碧城,日子會過得有所不同嗎?

這是李瑯琊常常在想的一個問題。

“至少會……寂寞吧?”這也是最常跳出腦海的答案。

~~~~~~~~~~~~~~~~~~~~~

開元十九年的夏天,薛王府的精致水閣中,李瑯琊並不覺得自己會和“寂寞”這個形容有什麽關聯——對面的家夥已經聒噪多久了?當他無情地將自己拖出午後的溫柔睡鄉時,好像還有滿樹蟬鳴鉆進簾櫳吧?為什麽現在只剩下他熱情洋溢的聲音和熱浪一波波湧進來?

——大概要完全理解他長篇鋪陳的表白,連蟬都會累得睡著吧?李瑯琊有點被自己的笑話冷到了,不禁幽幽地嘆了口長氣。

這個表示“你很煩啊——”的嘆息含義太過明顯,對方終於停住了口,有點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你不會是睜著眼睛神遊八極去了吧?!拋下落魄中的朋友會遭天譴的!”

“呃……你方才說……西市的什麽春來著?”

“‘玉京春’!那位當壚的胡姬!漢名叫‘燕燕’,多好聽的名字……我原本以為她是對我有心,才看著我那樣笑的——後來才發現只要不賒酒錢,她對每個去喝酒的都是一樣笑!跟你說啊瑯琊,千萬別去招惹這些波斯小娘子!你掏心掏肝的,她都不知道能不能聽懂你的話,只是閃著一雙藍眼睛笑啊笑的,叫人追又追不到,撇又撇不下的……”

下面的話又淹沒在一片含混而快速的咕噥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贊美‘燕燕’的華麗形容詞,還夾雜著大口灌下冰梅湯的“咚咚”聲。

拍了拍對面這位斷腸孤客的肩,李瑯琊努力讓聲音裏的同情顯得更真摯一點:“端華……你好歹上個月剛授了左金吾衛的中郎將,這樣寫著‘聲色犬馬’的一張臉去守衛皇宮真的沒問題嗎?不知為什麽看著你就情不自禁地有點憂國憂民呢……”

“……其實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舉發你了——老頭子知不知道他傳說中‘修身淳謹’的九世子是這樣一個陰沉不良嘴巴又壞的家夥?”

“彼此彼此~”

“客氣客氣~”

午後的陽光灑在涼榻的水紋竹席上,碎金般搖搖晃晃,很有一點清幽的仙氣。而破壞詩意的,就是兩個人對望中傳達的迅息,寫下來就是白紙黑字異口同聲的一句話——

“大唐的未來要是靠你這種人就完蛋啦!”

~~~~~~~~~~~~~~~~~~~~~

在後世的許多傳說裏,西京長安,是一座雲氣升騰,寶光閃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壯麗,它的燦爛的正午、暗艷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貴族、俠客與精靈,都將在飽含傾慕的講述中變成神話。每一條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個隱秘的轉角,都是這神話的注解,一同被編織進了夢一般的時光,像遙遠西域望眼欲穿的華麗絲綢,每一條經緯間都帶著不能言傳的魔力。

——正走馬觀花行進在神話中的這兩個人,顯然沒有這樣的認知——長安城如果不是這樣,還能是什麽樣呢?長安的一切嘈雜與綺麗,就像黃衫少年的青春,都是理所當然,都是伸手可觸。

走出貴族雲集的勝業坊,西向通過環城南路,經過歌笑風流的平康坊,繞過皇城的安上門,放馬小步橫跨過朱雀門大街。越往西行,空氣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越濃,每個長安子弟都知道,這種妖嬈香氣聚集的所在,就是艷稱天下的“西市”了。

玉門關外有浩瀚的沙海與綠洲,南海洪波間有鮫人與珍珠的島嶼,其中星星般分布著名稱奇怪拗口的國家。除了珍寶異獸,樂舞香料,它們共同的特產就是——精明而熱情的冒險家。這些眼睛顏色各異的蕃客胡商跋涉萬裏,重又聚集在長安閃耀出星光。他們用奇異的貨物、雄厚的金帛、靈活狡黠的生意手腕,當然,還有美貌如花的勸酒胡姬,在異鄉的大城中開辟出一個魔力之地,迎接著黑眼睛的東土人對於遙遠山海風物的想像。

“玉京春”是一座小巧的木樓,在西市的金明大街上臨街而立,優雅的重檐飛角當然是漢家古制,而門楣上卷曲繁復的葡萄藤紋,店堂裏“胡不思”奏出的搖曳音調,還有進進出出的人們高談低笑的口音,都帶著來自西邊國度懶洋洋的薰風。

將絲韁隨意往迎出的店家手裏一丟,皇甫端華笑吟吟地向著李瑯琊打了個響指,領著他輕車熟路地往店堂裏大步走去。“……你是哪裏來的這種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李瑯琊苦笑著,心裏全是“坐下來喝杯冰湃葡萄酒”的渴望,卻不得不順著端華忽然變得加倍燦爛的笑容和癡迷眼神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