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之虎

西山作宮潮滿池,宮鳥曉鳴茱萸枝。

吳姬自唱采蓮曲,君王昨夜舟中宿。

——張籍·《烏棲曲》

(一)

四月將過,五月未滿,正是熟透了的春天即將離開的時候。灑在庭院裏的陽光像青琉璃碎片一樣漂亮,好像還帶了點梅子的酸甜味——無論怎麽看,都不是一個讓人汗流浹背的日子啊?

“唉……”配合著哀鳴般的一聲長嘆,水精閣的主人灰心喪氣地垮下了雙肩,右手拿的毛刷子也軟軟垂落下來,幽綠的液體順著刷毛淌落,在地上結成一個剔透的小綠珠,隨著悄悄話般的一聲輕響,倏地蒸騰成一縷細溜溜的碧煙,在陽光裏憑空消散了。

安碧城擡起衣袖胡亂抹了抹了汗,全不在意揉皺了華美的白羅料子,只顧著端好左手中那只白瓷碗——碗裏滿滿漾著一汪碧綠的汁液,清凜的香氣倒像是剛開封的好酒,只是那過於濃釅的綠色看起來不明不白,怎樣都不會讓人有“想嘗一口”的念頭。

安碧城眼神疲憊地四處打量打量,忽然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廊檐下墜著的玉馬風鈴一陣琳瑯輕響,帶起風聲的是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剛剛從房頂輕盈躍下,一邊滿足地舔著嘴唇,一邊扭著腰施施然走過庭院。

“……朱魚?朱魚小少爺?”安碧城的聲音甜得像抹了蜜,花貓明顯打了個寒戰,一臉狐疑地回頭看看,倒伏下去的耳朵顯示出不客氣的戒備姿態:“……幹、幹什麽?店堂裏沒客人我才抽空去捉個鳥吃……你不能又扣我工錢!”

“說什麽哪?我看起來像那種狠心老板嗎?說正經的,快過來幫我個忙!”安碧城越發地笑容可掬。花貓心中顯然很是天人交戰了一番,終於不情不願地從廊檐陰影中走了出來,隨著明暗交界處光線輕微的扭曲,貓兒著地的腳爪伸展成了少年修長的四肢,亮閃閃的好皮毛也化成了黑底盤繡著鯉魚紋的小錦袍,沒變的還是那雙微微上挑的金綠色大眼睛。

“你好像從一大早杵在這兒哦……這是什麽?是幅畫兒嗎?”貓少年嘟嘟囔囔地走過來,跟安碧城一起歪著頭端詳起來——院子裏有兩棵高大的梨樹,春雪般的花朵已經過了極盛期,紛紛繁繁地落了一地。兩棵樹之間被拉了根繩子,高度與人齊眉。繩上掛的卻不是洗過的衣裳,是一幅橫拉開有八尺多長的畫軸,在梨花的輕雪中微微擺動著。

朱魚嫌惡地皺了皺了小鼻子:“這是從哪裏淘回來的舊畫啊?也太臟了吧——完全看不出畫的是什麽嘛!”的確,畫軸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汙跡,黑黑黃黃的有水痕、有銹斑,還有泛著綠的黴塊,別說畫面上有些什麽完全看不出來,那幅又陳又臟好像腌菜的樣子也實在讓人不想看下去……

“所以才要請你幫忙啊……”安碧城笑嘻嘻地應聲,順勢把毛刷塞到了朱魚手裏:“來,把碗裏的酒刷到畫上去,我替你端著碗,你別太用力,刷勻一層就好。”

“你自己怎麽不幹?”朱魚湊近了聞聞碗裏的液體,五官全都擠到了一起:“……這是去年釀的青梅酒吧?你怎麽舍得啟封了?你往裏頭放了什麽啊?難聞死了!”

“呃,加了點特制的藥而已……這個修復舊畫的活兒呢,我也有好幾年沒動過手了,實在有點沒把握,所以得找一個有天份的人來做這第一道工序……”安碧城忽然神秘地眨了眨綠眼睛:“聽說了嗎?今年第一批長江打撈上來的鰣魚,已經在今天淩晨運抵長安了……”

“呃……”

“本來呢,鰣魚作為貢品是千金難買的。要是你幫我修復這幅畫,我就通過秘密渠道給你弄一條來……”波斯人貼近了朱魚的耳朵,邪惡微笑著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青梅酒還有一大壇呢——頭釀的美酒配著清蒸鮮魚……不知是什麽滋味呢?”

“嗚……”

(二)

渾身燃起鬥氣的貓族貴公子一臉精悍表情站在落花風中,如果不是嘴角還留著一點口水的遺跡,那嶽停淵峙的姿態還是頗為震懾人心的……

聽從安碧城的指導,朱魚用毛刷蘸好加料的梅子酒,輕輕控水讓它不至流溢,然後小心地刷在畫軸上。可能是身為貓科動物的天生平衡感,朱魚的動作輕盈而穩妥,並沒有用力不均勻的痕跡,濃綠而發散著古怪藥氣的液體漸漸鋪滿了畫面,亂糟糟的汙跡也被一筆筆掩蓋了起來。

“呼——刷完收工!”朱魚把刷子丟回碗裏負手而立,志得意滿仰天長笑:“接下來還要幹嘛?”

“再等一等,下邊才是成敗的關鍵呢……”安碧城從朱魚動手時起,一直沒再出聲打擾,卻始終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定了畫軸。思緒已飛向鰣魚的貓公子也開始心裏沒底,只好和他一起開始凝神靜氣又莫名其妙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