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夜叉·中

(一)

夜色已靜,露濃雲淡。螢火蟲的幽綠之光裊裊飛過池塘。墨玉般的波心天空緩緩行過一個影子——那是裴家年少的兒子春卿,他在深夜的回廊上秉燭夜行,長長的玄色衣裾拂過地面,士族子弟長久薰陶出的風姿雅致而又孤獨。

和儀態不太相稱的是他迷迷茫茫的表情,好像不能判斷這長長的漫步將通向何方——事實上,裴春卿正在努力思索著:自己在這夜之長廊中的徐行,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又是從何時開始,夜色降臨得這麽迅速呢?

前方木欄的轉角處,忽然有紅色的影子一閃。雖然只有手中燈燭微弱的照明,裴春卿還是被那火焰般的一抹紅吸引了視線。不知為何他心裏浮上一個清楚的的念頭——跟著那紅影就會見到想見的人!加快了腳步,他急行著趕過了紅影消失的轉角。

本該沿續下去的長廊不見了蹤影,眼前只有昏茫無邊的黑暗,好像誤闖進了一幅被墨汁浸壞而半途廢棄的畫卷。裴春卿困在濃稠的暗色中進退不得,正在為難又迷惑的時候,一篷野火突然撕破了夜色,以突兀無比的姿態出現在眼前!他幾乎被那飛翔的火焰逼退了腳步,當移開遮蔽雙眼的手指時,裴春卿卻楞住了——比晚霞更濃郁的顏色,密密織滿了金枝銀蔓的榴花……那是他親手挑選的贈給新嫁娘的禮物,此時朱紅的錦緞已裁成了正式的禮袍,金彩閃爍的花朵一路沿伸到廣袖、交襟、長長的裙身……巧奪天工的奢華技藝,卻因為沒有人穿起它而愈發孤獨。

停駐在半空的紅嫁衣是這麽怪異又讓人傷感,裴春卿也無端難過起來,他伸出手去想要撫摸這沒有主人的紅衣,然而在手指碰到冰涼織物的瞬間,盛開的石榴花樣突然沿著刺繡的紋理燃起了大火!火線迅速蔓延到了整件紅衣,它曳著燃燒的大袖飛旋在空中,宛如一只著了魔的梟鳥——裴春卿忽然覺出了痛,他難以置信地移近了指尖,發現那灼熱的火焰正從手指攀援而上,片刻就把自己全身裹挾在其中!

裴春卿痛徹心肺翻滾慘叫著,他幾乎已聞到了頭發和肌膚被烤灼的焦味,當無法可想的痛楚和恐懼到達頂點時,他大喊著向廊下的水池跳了下去——那刺骨的冰涼讓他一個冷戰睜開了眼,然後楞住了——自己好端端坐在書案前,手持書卷的父親正一臉責難的看著自己:“大白天的在書房晝眠,哪還有一點清貴門閥子弟的樣子?”

裴春卿一聲不響地聽著指責,腦海一片混亂卻無從解釋。他自己也對白晝時突然墜入深眠慚愧不已……但是,好像有點不對……自己是什麽時候坐在房中讀書的呢?

可能是他皺眉茫然的樣子更是惹人動氣,父親大人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用一個文雅的拂袖動作表達輕蔑:“婚期越來越近,你反而越發不長進了……葉家的女兒出身低微,想必也不懂什麽風度規矩。本來我以為,成親之後你能多少教導她一點禮儀,讓她不致給我們家門出醜——現在看來倒是奢望了!”

裴春卿覺得心頭有把火悄悄地燒了上來——好像發現秘藏呵護的珍寶被人隨意地踐踏,他無論如何沒法保持怯懦的沉默,只能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些:“……瓊羅……瓊羅是好人家的女孩,而且就快成為我的妻子了。就算是父親大人,這樣評價未過門的新婦,也……也有失君子之道吧。”

這是裴春卿記憶中第一次出言頂撞父親,意料中的雷霆之怒卻遲遲沒有到來。他悄悄擡頭望去,卻看到父親的表情無比古怪——那簡直來自從未謀面的謎之生物,混合了嘲弄和冰冷恨意的笑容,像水波一樣在蒼白模糊的臉上浮動著,連聲音都變得搖蕩不定忽遠忽近,好像從深海傳來的回音:“她不會成為你的妻子!她討厭你!所以——你去死吧!”

“父親”的面容與身體迅速崩散成了飛沫,書齋的幻像也像被潮水卷走一般歸於虛空。冰冷的觸感又重新包圍過來,裴春卿這一次連失聲驚呼也做不到——因為他發現自己在無底的深水中掙紮著,他拼命劃動著手腳卻無法上浮,綿軟而力大無窮的水流是綁住了四肢的無形鐵索。窒息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只留下幾串無力的氣泡。他像塊石頭像黑暗的深處下沉著,而在深淵之底,他分明看見了是什麽在等待獵物——那是無數人的惡夢集結而成的醜陋妖物,火紅如蛇舞的長發在永夜般的水底依然是那麽醒目……

“裴公子!你怎麽了?”

不屬於妖異的水中世界的聲音突然響起,像忽然照進縫隙的一線光。裴春卿心頭一震,意識還未清明,卻覺出有股力量扯住了臂膀,正把自己往高處拉去。水流急速向身後掠去。他想要叫喊卻大大嗆了口水,動蕩的視線中,那黑水深處的生物離自己越來越遠,眼中的恨意卻清晰如同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