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亭·伍

(一)

“那個最漂亮的小婢女和阿檀你一樣,也穿著精致又鮮艷的紅衣裳呢!”

波斯人輕挑的口吻讓這句冷笑話聽起來格外無禮。阿檀緊緊抿住了嘴唇,手不知不覺握住了衣擺——那件跟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樣“精致又鮮艷的紅衣裳”。

一旁的薛娘子臉色沉了下來,可還沒等她說話,安碧城已經覺察出不妥,慌忙笑著掩飾起來:“啊啊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到故事裏那個巧合,隨口一說罷了,嚇著小姑娘了嗎?”

阿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點勉強。“這不算什麽,大哥哥你還是往下講吧——難道張使君愛上那個紅衣的女孩子了?”

“這個麽……”安碧城倒被這小女孩的直白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這個大概就屬於故事的暗線了,連我也不清楚啊,我只關心‘怪談’那一部分的情節。張不疑肯定是對那位紅衣女孩的美貌印象深刻,所以也沒有多討價還價,就用六萬錢向胡司馬買下了她……哦對了,這個女孩名叫‘春條’,名字很美是吧?讓人想到春天的柳條呢~”

——這位姿容如柳條一般柔媚的少女,不僅利落能幹,而且多才多藝。一個人又是洗衣掃灑,又是下廚,樣樣都是一好把手,把張不疑那座事事從簡的新宅子的井井有條。只是有一樣,每當張不疑問起她那位前主人的事情,還有她自己的出身來歷,春條不是閉口不談,就是含愁帶怨地一笑:“那些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麽呢?我只盼著能永遠這樣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日復一日,張不疑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心靈手巧的婢女,連回鄉接取家眷的事都拋到了腦後。他本來就是綾錦商人,毫不吝嗇地用整幅輕羅給春條裁制衣衫,黃昏月上的無人時分,春條喜歡披上飄逸的羅衣,在庭院中踏歌而舞,伴隨舞姿回旋的,是她自己作的小詩——“幽室鎖妖艷,無人蘭慧芳。春風十三載,不盡羅衣香……”

這樣愜意的日子過了一年有余,張不疑有一天在西市閑走,人群中忽然有一個道士拉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後低聲說道:“我遠遠就看到你面帶陰煞之氣,這可是大大的兇兆!你到底跟什麽人在一起?”

安碧城正壓低了聲音,板起了面孔,努力模仿著“道士”的神情聲調,阿檀卻輕輕冷笑了一聲。“只要張使君和春條兩個人覺得幸福就好了啊,要這個道士來多管什麽閑事!?”

安碧城愣了一下,隨即挑起金色的眉毛笑了。“阿檀這話說得好,就跟張使君當時反應一模一樣,他也覺得這道士好生煩人,根本不想聽那些亂七八糟的‘必有邪祟’的套話。道士還不甘心,就硬塞給他一張黃符,說貼在寢室門口或許可以抵擋妖邪。之後道士想起張不疑心不在焉的樣子,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悄悄趁夜來到了張家大宅的外邊……”

——張家的大門半掩著,夜色中的院落襯著秋風冷月,說不出的寥落淒清。道士踏著落葉走進後堂,之間渺無人跡,暗綠的青磚上,半片殘符與枯葉混在一起,不正是他在西市上相贈的那張靈符?

再往裏走,內室滿地都是傾倒的箱籠,倒像是經過一場搏鬥。而五彩斑斕的綾羅錦緞都被拋了出來,有的展開在床榻間。洞開的門窗冷風吹襲,那些輕軟的織物便像巨大的蝴蝶翅膀般飄飄舞動,隨風飄展的瞬間,能看到輕綃羅綺上遍布著字跡,秀逸如春柳的墨跡分明是一句句小詩的殘章——“春風十三載,不盡羅衣香”……

而在西市的另一頭,曲曲折折的長巷中,一個人影徐徐而行,那是個身影高大的男子,身披的金色長袍好像黑夜裏一朵幽暗的離火。他借著月光略略舉高了手裏的物件——那是兩個半尺來長的陶制人偶,一個是裹著紅裙的妙齡少女,另一個青衣黑袍,相貌平平無奇,倒像是個中年商人……金衣人唇邊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回手把兩個偶人放進了背後的青囊。袋口打開的一瞬間,露出了裏邊大大小小,容顏若生的好幾只男女人偶……

“講,講完了?”

安碧城越講越慢,倒好像是跟隨著那金衣人的腳步在緩緩移動,半響都沒再說話。阿檀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問了出來。

“完了。”安碧城再度展開靛藍的折扇搖動了幾下,燭光的影子也跟著微微晃動,他定定的看著四壁的光影,似乎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中,有點沒回過神來。

“小姑娘覺得這個故事怎麽樣?夠不夠嚇人?”

“您到底是什麽意思……”阿檀這回並沒有出聲,回話的是薛娘子,她坐直了身子,澄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著波斯人。

安碧城眼神裏不安的情緒更濃重了,他把聲音壓低了一點,似乎怕驚醒了什麽人。“依我看啊,這故事裏最可怕的還不是人偶化成的‘春條’,那個自稱‘浙西司馬’的金衣人才最恐怖……還有做中間人的老婆婆,你說這些妖物到底為什麽要設這樣一個局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