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之城·中

(一)

兩個相似的幽暗世界好像被巨大的鏡面分隔開來,波斯人沉在水底的身影隨著波濤微微搖漾,讓兩人之間的距離更是奇異難測。他向上伸出手,滿臉焦急地喊著什麽,但這一段不似空間也不似時間的距離阻隔了聲音的傳遞,岸上的李瑯琊看著那求救般的手勢,心下也急得沒了主意,本能地向水中伸出手去——卻理所當然成了真正的“水中撈月”,除了冰冷泛寒的江水,什麽也抓不住,而安碧城似乎向著黑水更深處滑落下去,連身影邊緣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只叫了半聲“救人哪!”,李瑯琊就閉上了嘴。色澤慘綠陰濕的濕地上渺無人跡,只有單調的水波拍岸之聲,還沒有完全放開聲音的呼救聲顯得分外空洞。也不知是不是驚惶中的錯覺,一波波湧上灘頭的潮汐力量越來越強,勉強稱之為“陸地”的面積隨之越來越小,回過神時水線已經漫到了小腿。

用力閉上了眼睛再度睜開,雖然心裏知道不會有什麽用處,李瑯琊還是往前緊走幾步,深吸了口氣,一頭紮進了深不可測的湖水中。

他並沒有任何泅水的相關技能,只是憑著執念向下方深潛,努力想抓住安碧城向上揮舞的手臂。在汩汩流淌的黑暗中,圍繞在整片水域中的銀色光斑更加醒目,一彎彎半月似的光暈活像有了生命,以近乎蜿蜒妖艷的姿態聚攏過來,又在他的視野中飛速向後掠去。驟然增強的亮度令安碧城的身姿又從水下遠方浮現出來,而在這異世界的深水之中,時間好像也在古怪地收縮著,李瑯琊覺得自己已經下潛了夠久,久到決不可能憑著外行人的沖勁繼續平安存活在水中,但這經過又好像極短,短到他還沒來得及呼出一口氣,兩個一上一下努力接近的人就已經碰觸到了彼此。

世界在這一瞬間倒轉了。

耳畔沉悶的水流聲一下子消失了,視界驟然被一片銀白的光彩籠罩。李瑯琊猛地嗆出了兩口水,才醒覺自己已經脫離了冰冷水流的掌控。

確定自己處身陸地的同時,李瑯琊覺出有人緊緊拉著他的右手,擡起頭時,波斯人因緊張而色澤變深的綠眸子正緊盯著他。

“殿下?你沒事兒吧?你怎麽會在水裏?”

“……什麽?”李瑯琊正想問對方安危的話一下被堵住了,糊裏糊塗地眨著眼睛。“……明明是你在水裏啊?我想救你才跳進來的……”

他忽然發現了是哪裏不對——雖然片刻之前以英勇之姿跳進深湖救人,可此時身上幹幹爽爽毫無水跡,連根頭發絲兒也沒有沾濕。更重要的……對面的安碧城也是同樣情況,除了滿臉疑惑的神情,並沒有狼狽落水的痕跡。而那吞噬了月影,雲霧蒸騰的巨大湖泊也奇異地消失了,手挽著手的兩個人,分明是跌坐在一座小小的青石板橋上。

兩人相互扶持著站起來環視四周,被夜色籠罩的世界徐徐現出了全貌。形制古樸簡單的石橋橫跨在窄窄的河道上,分別連綴著兩端的小街。石板路旁沿展出一排排臨水人家,白墻黛瓦間斜曳著線條清瘦的樹影,距離近得甚至能看清一家家窗欞上技巧稚樸的木頭雕花。

只是,無論是垂落的簾櫳之下,還是半開的門戶之間,都看不見走動或靜止的人影。就像一幅布局精細的水鄉風景寫意,畫面中沒有人物居停的位置。只有天空的半輪明月,雪一般的光澤讓月下風物更加寂靜空明,惟有橋下流水時時閃出銀絲般的微光。

安碧城扶著矮矮的橋欄俯下身,同時示意李瑯琊一起彎腰來看。“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睡著了,醒過神來就已經在這座橋上。來回踱了兩遍也沒發現半個人影,直到……”他指了指橋下黑幽幽的水面。“直到我無意中往橋下一看,就看到殿下你沉在水裏,正在伸手向我喊著什麽。我當時也慌了,連忙伸手去拉你,也沒想到橋面和水面還有段距離……就在那一瞬間,月光突然亮得像銀子,簡直讓人睜不開眼,我恍惚覺得自己好像碰到了水面,回過神來你就已經在橋上了。”

“……這麽說,我們都掉進了一個奇怪的世界,但這世界又分成兩層?所以我們同時看見了對方在水裏的幻像,我是被你拉進了……這一層?”李瑯琊揉了揉額角,被拉高的眼尾中透出的神情十分苦悶。“我們剛才……是在水精閣喝酒吧?我都快分不清哪個是真實哪個是幻境了!”

波斯人並不十分憂郁地嘆了口氣,輕輕拉起了白色夏衣左手的袖子。“至少我的水精閣是真實的……你瞧,袖子上還沾著楊梅酒呢。”

(二)

接下來的時間裏,兩個人小心翼翼地離開了石板橋,比剛才安碧城的探查路線走得更遠。他們盡量提起衣裾,放輕腳步,無聲地穿行在小鎮的街道上——是的,幾乎可以判斷出來,這是個中等規模的水鄉小鎮。民居密集,建築卻不華麗。雖然空氣潮濕地面倒不臟亂,或者說,是幹凈得有點過頭。雖然時時在街頭看見水桶、竹筐一類生活用具,但它們只是規規矩矩地安坐在青石鋪就的空間裏,靜得像幾百年沒有移動使用過。演出道具般的存在並沒增添人氣,只愈發顯出刻意的荒涼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