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姬

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

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高適·《聽張立本女吟》

(一)

八歲時那段記憶是如何開始的,對李瑯琊來說已經不很清晰了。如果試圖回憶,最先在腦海中具像化的,會是一副色彩鮮麗的圖畫——彤紅閃亮如同珊瑚珠的大顆櫻桃,底下襯著幾片沾露的新葉,疏疏朗朗擺在青瓷小碟裏。溫潤的薄青配著點點朱紅,只看一眼便仿佛聞到了夏日雨後微酸明朗的香氣——所謂“立夏”的味道,就是要在櫻桃、桑椹這些漂亮水果的采摘與嘗新中開始啊~

每年的立夏節令降臨之時,“東內”大明宮都會舉行一場小小的迎夏之宴。說它“小”,是因為免去了百官朝賀、命婦參拜那一套繁冗的禮儀,只有宗室的皇族成員入宮赴會,是名副其實的家宴。未成年的孩子也可在這一天隨著父母無拘無束地出入內庭,圍繞著太液池邊的深翠柳蔭,到處可見頂著“公主”、“郡王”尊貴頭銜的小兒女嬉笑著跑過,時不時為了爭奪最先摘下樹的美麗果實而打鬧起來。

和活力充沛的同齡人比起來,李瑯琊在遊戲玩耍的領域堪稱笨拙,而大他幾歲的堂兄們更願意聚在一起做些更富挑戰的嘗試——兩位皇子甚至從禦苑裏偷運出了兩匹駿馬,企圖組織一場小型的馬球賽。

不出意外,李瑯琊落了單。但他在兩個喧鬧群體的夾縫中安之若素,始終保持著古老瓷器般的沉默和雅靜,直到萬安公主發現了這位雖然孤單卻一臉坦然微笑的小堂弟,只好嘆著氣把他領進了含涼殿藏書的偏閣。李瑯琊立刻無師自通地開始踮著腳在架上翻找,並很快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配著或精致、或狂放插圖的神鬼之書。《靈鬼志》、《洞冥記》、《海內十洲記》……泛著古老暗淡香氣的畫冊書頁攤了一地,各種古怪的異獸和仙人在卷軸中半隱半現,翩躚欲飛。李瑯琊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從交疊的紙張中擡起小小尖尖的臉龐,展開一個毫無矯飾的燦爛笑容——

“我一個人在這裏玩兒就好啦,不要打擾我好嗎?”

偶爾從遙遠的山海幻像中擡頭望去,鏤著龍紋的長窗顯得分外高大。雋秀的樹影好像描在素絹上的青色雲朵,無聲地移近忽又飄遠,小閣中光與影交錯的格局,隨之不停地變幻,把空間分隔出一條條虛幻的通路。

窗外孩子的笑語聲,貴婦人環佩玲瓏的敲擊聲,還有更遠處綾綺殿上未有窮期的夏初之宴,金玉杯盞相碰的瞬間,有如冰塊碎裂的琳瑯響聲,仿佛一起匯成了隱秘流動的低語,隨著綠雲之影搖曳漂浮,直到投射在書頁上的天光,從淡白漸漸過渡成了深釅的金橘顏色……

李瑯琊睜開懵懂睡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顯然熟睡中已有宮人進來照料過一番,肩上披了薄薄的綾紗被,白晝高卷的湘妃竹簾也放了下來。壓簾角的青玉燕子斜斜向上伸展著翅膀,映著瑩瑩流動的月色,好像隨時會清鳴一聲穿簾飛去。

“……可是,好像真的有東西在飛呀!”

李瑯琊以為自己睡糊塗了,揉著眼睛跳起了身,跨過一地散亂的書頁往窗下跑去——沒有錯,是有什麽東西,閃著細微的光芒隨風漫舞,像小小的流星群飛降在黑夜的空庭。淡淡的金砂顆粒不時穿過竹簾縫隙飄進小閣,在半空中凝成一對對纖婉的蝶翼,顫顫搖搖地飛動著,如同黑絲絨上忽然幻變為活物的鏤金紋樣。

“好美啊……”大睜著眼睛低低驚嘆著,李瑯琊完全被金色蛺蝶那流麗的姿影迷住了,凝望著小小翅尖劃出的金粉流光,他推開了虛掩的殿門,跑下了涼涼的青石台階,追隨著它們經過一叢叢花樹,一重重宮苑。繞過太液池邊飄拂的柳浪時,他全沒在意沾上臉頰的細小夜露,更沒發現,隨著微風泛起淡淡波紋的池水,完美地反照著初夏清澄的夜空,像互為表裏的兩塊墨玉水鏡。卻並沒有映出任何一只金粉蝶扶搖飛過的倒影……

(二)

深綠藤蘿綴成的拱門出口,堆著一簇嶙峋瘦險的山石,人工砌成的古拙姿態,正好充當了天然的屏風照壁,遮掩著其後的深深庭院。金色蝴蝶在空中微微停駐了一刻,隨即振動著翅膀上下縈繞,從假山石的孔洞縫隙間找到了路徑,曳著纖細的光帶穿行而過。

以為要追丟了,李瑯琊急得踮著腳連連張望,又蹲在草叢中尋覓著,終於在假山下部發現一個大些的缺口,忙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彼方的景致並沒有什麽特別。光滑的石徑,宛轉的飛廊,更高處是殿閣檐角交錯的沉默黑影。只是樹木格外森郁濃密些罷了。

金色的蝶影從不同方向慢慢回旋聚攏,仿佛夜遊已畢,到了結伴歸巢的時刻。眼看著它們一雙雙飛投向黑沉沉的樹海,李瑯琊咬著小小的嘴唇在原地轉了兩圈,終於還是好奇戰勝了懼意,深一腳淺一腳向林蔭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