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舟·伍

仿佛置身於驚濤駭浪之上,瘋狂的顛簸讓腦海和視界全部顛倒破碎。也可能是過了一彈指,也可能是過了一柱香,李瑯琊才驚覺出“害怕 ”的情緒。耳邊鋪天蓋地而來的都是馬蹄敲擊的巨響,一切都以飛撲的姿態迎面撞來。他本能地知道不能跌下馬背,不禁伸出手去胡亂撈著韁 繩或是馬鬃——好像鏡裏拈花,他理所當然地撈了個空。因為身子下面的,並不是“馬”啊……

那是包裹在黑煙和瘴氣中的,徒具馬形的噩夢——沒有溫暖的皮毛,沒有鮮活的血肉。慘青的骨骼被棉絮般的黑霧纏繞著,一具龐大的馬 之骨架,正奔走在深淵的業火之中。李瑯琊跨坐在脊柱與肋骨組成的弧度上,驚恐地看著前方頭骨上那雙空洞又邪惡的血紅眼睛,“咻咻”地 噴出慘白飛沫的呼吸。巨大的馬蹄每一下撞擊地面,黑暗的冷火便從蹄下騰起,連綴成一條妖異的雲霧通路。

帶著透明感的夏日晴空,像薄薄的染色紙被引燃了火頭,迅速焦黑卷曲,殘燼後露出了天空的真容——非晝非夜,最慘淡的黃昏顏色,又 被惡意地塗上了烽煙和砂塵,它們絞合成巨大的煙柱扶搖翻滾,挾帶著閃電紫紅森冷的觸手向天地間伸展,讓這錯亂的空間更像神祉交戰的遺 跡,混沌衰敗卻又暗藏兇險。

“嗚……嗚……”李瑯琊低低地哭出了聲,魔鬼的戰馬正帶自己在最深的夢魘中奔跑著,他不敢想它會跑向哪裏,更不敢想片刻之前,那 妖艷又陌生的“母親”來自何方。而只是“母親”這個詞在意識中閃過,便讓他小小的心抽痛起來——母親,母親,你在哪裏呢?

一片片黑影浮現在黃昏劫火之中,她們尖哮著,嬉鬧著,像碩大的枯葉般慢慢移近了李瑯琊的身旁……水藻般的長發,烏雲般的衣裾,在 半空中追逐著奔馬,姿態卻翩若驚鴻,還時不時伸出手指,與圍繞著馬骨的黑色煙氣做著遊戲。李瑯琊從伏倒在馬背上的姿勢偷眼望去,偶爾 能從零亂的飄浮景物中分辨出一張一張詭異而又姣好的容顏。

像被冷入骨髓的冰絲拂過,李瑯琊猛地側過了臉。就在身體的左側,那酷似母親的戀,正在展開一個幽幽的微笑。只是……好像淡白琉璃 打磨成的肌膚之下,隱隱有黑色裂紋的脈絡在伸展,一雙沒有眼白,無底深潭般的漆黑眼睛。李瑯琊在心裏恐懼地尖叫著不敢與她對視,卻像 被深黑潭水蠱惑一般無法移開眼神。

“你不是想念母親麽?那就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吧!”她安閑地斜倚著馬頭,黑發和裙擺像黑傘一樣張開著。“這裏天天都是快樂的記憶, 只要你願意,可以永無止境地享受下去,那個生老病死的平凡人世,有什麽意思呢……”

馬前馬後飛舞的黑影一起發出了尖利的嗤笑聲——“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是我們的小新郎!”

迷亂的視野中只有那張幽暗艷麗的戀,似乎是這個詭異世界中惟一真實可信的存在。語言中那溫柔的勸慰之意慢慢地沖刷著意識,似乎… …有些什麽不對……可李瑯琊開始感到莫名的倦怠——不願去想了,就留在這裏,留在記憶裏也沒什麽不好……

“深更半夜,有魑魅魍魎來搶漂亮的新娘子……”

“要不要聽我講‘故事’啊……”

“讓他們保佑我的小九郎……”

在回憶的最深處,已經快要蟄伏沉眠的部分,似曾相識的話語像水底的電光,忽然發出耀眼的光亮照破了迷障,在腦海中起伏回旋著吹起 清醒的罡風。李瑯琊驚駭地睜大了眼睛,他想起了那些也許並不溫柔,卻毫無矯飾的笑語,想起了每夜在枕邊陪伴自己入睡的奇聞與怪談,還 有那不會混淆,不會淡忘,永遠明快的爽朗,卻在最後時刻染上淡淡哀傷的容顏……

悲傷的大風在心裏回蕩著,撞擊出一聲聲哀切的回音。母親……不會回來了……剛剛在馬球場上的歡樂,親密的擁抱,那說著甜蜜勸誘的 美麗嘴唇,還有那假造出來的,健康的軀體……一切都是謊言!——那是李瑯琊從未體驗過的深刻的憤怒,他不知該怎麽應付灼熱得像要燃燒 起來的情緒。大顆大顆火燙的淚珠滾出了眼眶,他強迫自己在淚水中直視著那虛偽的美貌,顫抖著吐出字句——

“……我不要留在這兒。”

“你永遠都不是我母親!”

“你們是說謊的無禮之輩——我不要和你們在一起!”

優雅的微笑一下子凝固在半途,冰肌雪膚下的黑色脈絡好像也猛然加深了顏色,嬌美的唇角慢慢拗成了一個猙獰的表情。飛旋在左右的黑 影迅速感應到了情緒的變化,輕浮的笑聲變調成了淒厲的尖號。她們狂亂地舞動著,仿佛穿行在風穴裏的無數聲音尖叫著:“——把他留下! 把他給我!”煙霧中伸出無數尖利的手指來拉扯李瑯琊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