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永別（二）

“他們先是變得很胖很胖，胖得連平常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可是，這種胖，並不是真的胖，而是因為長期的饑餓令他們變得浮腫。他們往往躺在床上聊天說話，說著說著就斷氣了，也有人走路時，走著走著就倒下了……那時候，幾乎每天都在死人，我們一起下去的一共有三十幾人，到最後，活著活來的只剩下四五個人……”

吳所謂靜靜聽著。

“而我自己之所以沒有餓死，是因為我的母親想方設法給我送來了幾斤餅幹和白糖，我多熬了一些時間。然後，我還偷偷藏了一條大黃魚，走投無路之下，跑了幾十裏地，找一個農民買了一大塊臘肉……對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個臘肉整整有八斤多，我當時如獲至寶，喜出望外……”

他比劃了一下：“你知道大黃魚嗎？以前十兩重的金條才能叫做大黃魚，按照今天的計量單位，一條大黃魚有足足373克，就算按照黃金低價時期的銀行價格，算一克260元好了，小夥子，你算算這是多少錢……”

吳所謂默默估量，得出了一個數據。

他很震驚：“老人家，你用十來萬，只買到了一塊八斤多的臘肉？”

算下來，一斤臘肉豈不是要價值一萬多元了？

“何止一萬多元？除了這條大黃魚，我還給了那個農民一塊勞力士手表。這手表是我爺爺留給我的遺物。盡管如此，當時，那個農民還是不肯賣給我，畢竟，那個年代，一塊臘肉的價值遠遠大於一塊黃金。我幾乎要下跪了，那農民也看我的確快要餓死了，才戀戀不舍地收下大黃魚和手表，把這塊臘肉給我了。我拿了臘肉，幹脆不再回宿舍，因為我怕別的同學搶我的，所以，逃到一個山洞裏藏起來。我怕餓死，非常克制，最初每天只敢割下一小片臘肉吃生的，然後，才漸漸地生一點火把臘肉烤熟。就靠著這八斤多臘肉，我整整熬了兩個多月，知道吃完了，實在是沒轍了，才又重新跑出去，所幸不幾天，外面的糧食就來了……”

談起往事，他眼裏還有深深的恐懼之情：“我回去的時候，一起下鄉的老同學，已經死了八成，僥幸活下來的也都已經水腫得嚇人……其中有一個是我中學時最好的朋友，我回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兩個月了……”

也就是他偷了臘肉藏到山洞之後的兩三天，他生平最好的朋友就餓死了。

“那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我若是當時把臘肉分給他，一是怕走漏消息，二是我舍不得，我當時認為分給他，我就會被餓死，所以，我一點也沒告訴他……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交過朋友！小夥子，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任何朋友了……”

吳所謂不知該怎麽回答，忽然覺得很是心塞。

老頭頓了頓，又道：“我回來後才知道，原來，我母親也早就餓死了。據說，她是把家裏的一切東西找人換成了那幾斤餅幹和白糖，給我送來後，她自己回去，到家不到一周就餓死了……我母親餓死了很久才被人發現，等鄰居報警找到她時，她已經在家中變成了一具幹屍……”

吳所謂還是靜靜聽著，完全沒法做聲。

再看老頭，他說這些往事的時候，神情一點也不激動，反而十分平靜淡然，甚至是麻木的狀態。

他終於沒忍住，問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快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這麽久了，你居然還記得？”

“我不但記得，而且記得清清楚楚。說也奇怪，這些年發生的事情，我都差點忘得精光了，唯獨那幾年的事情，我記得一清二楚，就算我刻意想要遺忘都沒有辦法……”

人的記憶力是非常奇怪的，它會主動幫你遺忘或者掩藏許多過往的喜怒哀樂，否則，人類就沒法在那麽強烈的情緒下活下去了。

可是，一些事情，它卻如拿了放大鏡一般，在你面前展現得清清楚楚，讓你永生難忘。

“老人家，敢問你今年高壽了？”

“八十幾歲了。”

吳所謂很意外：“真是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頂多七十歲。”

“我天天打太極拳，鍛煉得好。”

老頭笑呵呵地：“我母親把最後生存的機會給了我，要是我很早就死去了，那就辜負她的一番心意了。”

吳所謂再一次沒法做聲。

尤其，他聽出老頭聲音裏的豁達開朗，絕對沒有任何的矯情。

這種態度，若非見識過太多死亡，是絕對不會有的。

“我根本不打算給兒孫留什麽存款，因為我知道，無論是大黃魚還是美元，在饑荒的時候，根本比不上一筐大米。留錢給他們，壓根就沒有什麽意義……還不如留點臘肉的好！”

吳所謂：“……”

那塊八斤重的臘肉，成了老頭一輩子的強制記憶——從此以後，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臘肉更加美味，更加珍貴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