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定格回憶

人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會看見什麽?

有的人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有的人會看見那黑暗背後透出的一線光,而另一些人,甚至有可能在這線光之中看見過去自己的人生。

遲尚玄是最後這一種。

當他喝下杯中的液體,閉目等待宣判的時候,一度緊繃的心情好像隨著這個行為一下子放松了下來。在這一刻,意外闖入他腦海的畫面,是自己小時候長大的那個小山村。

那是個閉塞的地方,窮山溝,資源匱乏,基本靠天吃飯。那裏的男人驅使著女人去幹活,自己則躺在家裏悠閑地抽著簡陋的卷煙,喝著土制的白酒,過著潦倒不堪卻又醉生夢死的生活。遲尚玄七歲以前,他至少還是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裏的。有一個酒醉後經常打人的父親,有一個粗手粗腳曬得黑黝黝,無時無刻散發著慈愛光輝的母親,他是哥哥,在他的底下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四歲半,天真活潑,一個兩歲,正是剛能夠搖搖晃晃跑來跑去,用斷斷續續的單詞和他做遊戲的年紀。

只是在第二年,他們遭遇了幾十年一遇的壞天氣。山村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個秋天。谷物歉收,房屋被狂風吹爛了不少,連帶著村裏人剛剛種下的一小片果樹苗子,也全部都在這場劫難裏面枯死了。入冬時分,儲備糧卻告急了,大家都很憂慮。

他記得那天晚上父親去村長家裏開了個會,回來時便鐵青著臉,坐在床頭抽著煙一言不發。大妹那時候已經睡下,母親抱著小妹在屋角小聲哄著,而遲尚玄就著外頭微弱的月光正在看著村口老頭藏著的幾本連環畫。

就在他看得入神的時候,一聲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轉過頭,只見母親死死抱住小妹不撒手,可另一邊,父親卻抓住了小妹的一只腳,漲紅了臉往外扯。

“你是她的爹啊!”母親尖叫,“你怎麽能這樣!”

“放手!”父親咆哮,“村裏已經算過了,像現在這樣根本過不了冬,每家每戶都得縮減口糧不可!”

“她是你親女兒啊!”母親哭著把小妹往回抱。才兩歲大的小孩夾在他們中間,被左右拉扯著,疼得直哭,撕心裂肺。

聽到這刺耳的哭聲,父親的眼裏的殺機更盛了。

“像這種女娃子,大不了再生一個!”

父親發了狠,一腳狠狠踹在母親心口上,把她踹到墻角去。母親的後腦勺狠狠地在墻上磕了一下,整個人頓時癱倒在了那裏一動不動,像是昏死了過去。

父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一轉身抱起了床尾的大妹。後者剛剛坐起來,揉著眼睛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樣子,就那樣被父親攔腰橫抱起來,挾在腰間。他一手一個,向著門口快步走去,忽然腳步猛地又頓住了。

“媽的,小兔崽子!”

他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似的,忽然側過身子擡腳就往後踢。正舉高了板凳追上來要砸的遲尚玄一個收腳不及,整個人等於是迎上了這一腳。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遲尚玄板凳脫手,小小的身軀倒著往後飛出,而父親也向前一個趔趄,差點撞上門框邊上剛剛凝起來的冰霜。

“我勸你安分點,在家裏等著。”父親惡狠狠地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遲尚玄記得,這是他們村當年的第一場雪,雪下得很大,不一會兒就掩埋了父親遠去的腳印。他掐人中,端水,好不容易把昏迷的母親救起來了。母子倆倚在門邊癡癡等著,然而最終等回來的卻只有一個人。

在那以後,遲尚玄再也沒有看過兩個妹妹。他寧可相信父親只是把她們帶去送人了,卻不願去想在一個缺衣少糧的冬季,有哪家人會願意收留兩個女孩子。母親似乎是當時撞到腦袋了,在那以後就瘋瘋癲癲,一天裏得有三四個小時神志不清,說胡話,亂砸東西。遲尚玄記得,這一年的冬天特別漫長,仿佛藏在無盡的冷,餓,還有爭吵裏,永遠都沒有結束的一天。母親每次發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而父親對她的耐心,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終於有一天,這個男人從屋外撿回了一大塊又冷又硬的石頭,把它對準了自己睡著的妻子的腦袋。

“是你逼我的,我沒得選。”他說著,仿佛在為自己開脫,而後便要把石頭往下砸。就在這一刻,一股冰涼的感覺忽然從後刺入他的腰間,而後是灼熱,從腰間湧起,噴向冰冷的外頭。他全身的力氣仿佛都隨著這股暖流湧出,流向了身體外面,只能勉強轉過頭。

他看見了自己那八歲兒子面無表情,手裏握著刀柄。他認出了那柄刀,這是家裏切肉用的,是自己十年前結婚時收到的賀禮,只是過後幾年裏都不見得能用上一次。

“我沒得選。”遲尚玄說,而後將刀子狠狠地,又往深處刺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