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相裏飛盧靜靜地注視著那個木盒, 忽而什麽都不說,轉身回頭離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

侍衛們彼此間犯嘀咕:“佛子的意思,是追查, 還是不追查?還是我們再去問問佛塔?”

月華剛剛被相裏飛盧言語冷淡刺了一下, 神色卻依然十分平靜:“抱歉了,不耽誤各位做事, 佛子有一段時間心情沉郁了,不是有意針對各位。”

“這個下官們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能否問問神使, 現下應該怎麽辦?”

月華擡眼看了一眼天空, 正想說“不必查了”,轉眼就見到別院後院飛出一只信鴿, 往佛塔方向騰飛而去。

月華又把嘴裏的話咽了下去,微笑著說:“看來佛子自己有想法,交給佛塔去做了。”

侍衛們走了。

月華關了院門,理了理衣袍。池子裏的冬荷開了,雪白的,殘荷敗葉的時節, 能開出這麽一朵不容易。

他摘下這一朵荷花,走入屋內,將它輕輕地放在了相裏飛盧榻邊。

相裏飛盧倚在榻上, 閉眼沒有看他, 手指搭在太陽穴上,面色蒼白而憔悴,一身病氣。

“頭又痛了嗎?還是舊傷復發?”月華輕輕說, “我撫琴給你聽, 好麽?你近來脾氣越來越暴躁了。”

他來到這人間, 幾次三番,最初,相裏飛盧當他神使,以禮相待。

他是梵天的使者,自然聽說過他與明行的關系,本來只以為是明行放不下,後來才發現,原來最放不下的,反而是這個佛子。

他看著他和他一起上梵天,一次又一次替姜國承受禍運,而自己避世不出,甚至沒有一個姜國人知道這件事。他也看著他日日注視著天空,沒什麽事情的時候,就看一看。

好像天上的那個人還會回來似的。

他知道那木盒子應該是相裏飛盧從前給容儀的什麽信物,為什麽會出現在姜國,他不知道,總不可能是容儀突然下來了。

如果是容儀,大可直接來找他。

相裏飛盧本性溫柔,不會極其嚴厲地驅趕他,於是他就留了下來,和他一門之隔。為他撫琴,陪他說話,給他降禍,隨後又再給他療傷。

或許這樣千百年地過下去,他會看他一眼。

相裏飛盧沒有回答,仍然閉著眼,他漆黑的睫毛如同烏鴉的羽毛一樣微微顫動。

“上次陛下來問國事,你也一句話把他打發了;青月傳信來,你看也不看。要是心情煩郁,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去哪裏都可以。”

月華說,“你修魔道,哪怕心性穩固,到底還是會有一些影響。哪怕不為自己,為了姜國好,你也要試著平和一些,對自己更好些。你不讓我替你治病,那麽羅刹國來的鬼醫呢?這件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都不見。”相裏飛盧聲音淡淡的,但是很明顯已經帶上了某種難以抑制的焦躁,“讓他們回去,你也不要再說了。”

魔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流動、叫囂、跳躍,佛法之力依然死死地壓著它,從前他不注意它,如今卻越來越難以忽視。那是糾集一切真我的罪孽所在,貪、癡、嗔、悔、恨、愛,他們鉆入他的血液深處,擾亂他的心智,摧毀他的冷靜。

當初那個在萬眾矚目間,落鐘的聲響中提劍立誓的少年,已經模糊不清。

月華很冷靜,“你可以不看醫生,但舊傷迸裂的傷口,至少要上藥。”

前幾天,相裏飛盧才又受了一道雷傷。

他拿了藥膏走上前去,在榻邊半跪下來。

相裏飛盧在宅邸中,也漸漸變得散漫起來,經常只穿著一件單衣,披個袍子。暗青色的裏衣已經被血染得紅透,肌膚蒼白,而骨節修長有力。

他輕緩地呼吸著,肌膚滾燙。

月華輕輕挑起藥膏,替他塗抹肩膀上的傷口,“你既然不用避七情六欲,也該讓自己放松一些。

找個人陪你。往後千萬年,時間會很長,以前的人和事,就都放下……如何?”

他輕輕俯下身。

這個距離太近了,相裏飛盧感知到他微熱的呼吸的這一刹那,驀然睜開了眼,蒼翠如同綠寶石一樣的眼底格外冷透。

月華坦然迎接著他的視線:“我修行密宗法術,密宗迷合的樂趣……佛子想試試嗎?”

“在這人間,總無樂趣,佛子,不如試試吧。你把我當成什麽人,都可以。”

他沒有停,順著剛剛接近的距離接著湊近,將要吻上他的肩膀。迷合咒氣息幽微,暗香浮動。

迷合咒從前容儀用過,是被艷鬼惑住的那一次。

其實這個咒術分好幾重,最低級的一重才是惑人心智,合歡催情;往上幾重,則是可以安撫神志,是救人的咒術。

下一刻,風聲掠起,月華猛然被一股強大的風浪掀翻在地,咳出一口血來。庭院裏的陳設擺件,果盤、家具,都在這一陣風浪中化為齏粉,連庭院中的草葉,都被削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