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渡氣

深夜, 顧曦在府裏急得團團轉。

他心焦如焚,也有些悔恨。

無論如何,他下午不應該說那樣的話。

他知道柳凝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的。

她是他這世間唯一還存活著的親人, 他們共同承擔著恨與懷念, 是彼此相依為命的存在。

就算他對事情的真實性有質疑,也不該流露出不信任的態度。

但覆水難收, 說出去的話已無可挽回,他現在不知道柳凝在哪裏, 也沒有任何能找到她的頭緒。

顧曦在屋裏來回踱著步, 深深嘆了口氣, 看向窗外。

窗外夜沉如水。

這麽晚了, 她究竟會去哪裏?

同樣的夜晚,顧宅是一片安靜的死寂, 而燕鶯樓裏,卻是笙歌笑語、燈火流璨。

這裏是燕京最大的煙花之地。

熱鬧多集中於華美的廳室裏,而樓閣下的花園裏, 卻清冷許多,只懸著幾盞幽幽的燈籠, 散著朦朦朧朧的光。

花園裏種著不少花, 然而夜色幽暗看不清具體是什麽, 只能聞到淡淡的香氣;花園裏有一個小池塘, 月色和燈光倒映裏頭, 泛起柔和的波光;池塘上有座廊橋, 檐角翹起, 一根根立柱等距排開,連結這橋欄與橋身。

整座橋都上了朱漆,顏色很是鮮亮, 有些像月老廟門前的姻緣橋。

不過這裏是青樓,大多是逢場作戲的女子與恩客,歡愉尚且來不及,又有誰會在黑燈瞎火的夜裏,到這紅橋上走一遭?

所以這朱色橋,異常的清冷,華美樓閣上傳來的琴音與笑聲,仿佛離這兒很遠。

只有柳凝坐在這橋欄上,背靠著廊柱,靜靜望著橋下水面。

她手裏提著一壺杏花釀,已經喝了一半,雙頰微微有些燒紅。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柳凝側過頭,借著暗淡的燈光,看到男人一身杏色衣衫,朝她走過來。

他停在面前,低頭瞧著她。

“殿下……真是神通廣大。”柳凝略微仰著頭,輕笑著嘆了一聲,“我躲在這裏,你都找得到。”

景溯半張臉浸在夜色裏,沒有說話,他只是低頭打量著她。

她現在的打扮,與平常很不一樣。

烏發高高地束起,用玉簪別好;細細的眉似是用黛筆描粗描深了些;身上穿的,也不是先前的裙衫,而是一身男式錦緞直,墨色,上面繡著精致的竹葉紋。

竟是做男子打扮。

她此時斜斜靠著廊柱,擡頭瞧著他,燈光晦暗不明,將她染出一絲雌雄難辨的美感。

她這副模樣,他還是第一次見。

“有暗探來報,說你進了一家成衣鋪子。”景溯看了一會兒,偏過頭,回答了她先前的問題,“然後就猜,你十有八九是要扮男裝,躲進煙花之地,好讓顧曦找不到你。”

他猜的完全正確。

無論躲在哪裏,都有被顧曦找到的可能,唯獨這裏——顧曦潔身自好,從不涉足這樣的風月之地;他也不可能想到,柳凝竟會躲在這裏。

柳凝看著身前的男人,輕輕一笑。

他是真的很了解她。

她只消做一件事,他便能將後續全部猜出——不得不說,他們之間確實很有默契。

至於他話裏提到的其他事……柳凝沒有問為什麽會有暗探跟著她,也沒有問他為何會了解她與顧曦的事。

她今天什麽也不想問。

只想喝酒。

柳凝輕微晃了晃手裏的酒壺,擡起來飲了一口。

身邊傳來簌簌的衣料摩擦聲,景溯掀起衣擺,跨過橋欄,在她身邊坐下。

“顧曦惹你傷心了?”

“其實也談不上傷心。”柳凝說,“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罷了。”

“然後就一個人待在了這裏?”景溯聲音微沉,“這種地方,不適合你來。”

“可我現在這一身,誰也瞧不出我是女子。”她唇角彎了彎,轉換了話題,“我作這樣的打扮……殿下覺得怎麽樣呢?”

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素來矜持,眼下竟問出這樣的話。

寬大的墨色衣衫,裹在她身上,愈發襯得肌膚勝雪,即便在這幽暗的環境下,亦難掩清艷之色。

……甚至還隱隱帶著一絲別樣的韻味。

景溯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月光粼粼的水面上。

“不怎麽樣。”他說,“不倫不類的樣子,滑稽得很。”

“是麽。”柳凝嘆了一聲,“我還以為,殿下會哄我兩句。”

“哄你?”景溯斜斜睨了她一眼,語氣涼涼,“是誰跟顧曦說……以後要避著孤,再也不扯上關系了?”

她是這樣說的?

柳凝晃了晃酒壺,杏花釀帶來的醉意微微上頭,腦袋空蕩蕩,早已不記得先前跟顧曦說過什麽了。

不過反正也無所謂,她也只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打算等著身邊的男人來哄一哄她。

就算有……也只有那麽一點點。

即便醉了,她也斷不會把這種小心思表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