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相思

楔子

大清早的,克裏斯汀服裝店的大門剛開了一道縫,大夥計們剛剛換好襯衫系好領結,小夥計們還沒把店內的椅子櫃台打掃幹凈,便有女客登門了。

這位女士先天便有一副花容月貌,後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款款地走進店裏,那種五顏六色的風采,真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以至於葉青春一邊梳頭一邊沖下樓來,張嘴便是質問:“你怎麽又來了?”

原來女士並非旁人,正是他的親妹子葉麗娜。

葉麗娜近來戴慣了平光眼鏡,今日沒戴,總覺得臉上有些空虛,仿佛身體穿了衣服,臉卻光著屁股。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鼻梁,她滴溜溜地一轉兩只美目:“怎麽?不歡迎嗎?”

葉青春剛抹了滿頭芬芳的生發油,此刻一邊摸索著梳分頭,一邊不耐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早就告訴你沒戲了,你還總往這兒亂跑什麽?這麽大的姑娘了,也不端莊一點。”

葉麗娜立時瞪圓了兩只大眼睛:“姑娘怎麽了?我們新時代的女性,想怎麽樣就怎麽樣!你看不起女性,你封建!”

“我封建?”葉青春大吃一驚,“我十幾歲就出了洋,歐洲美洲我哪裏沒有去過?我堂堂一個大藝術家,你居然敢說我封建?你——你信不信我告訴爹去?”

葉麗娜白了他一眼,端端地往那沙發椅上一坐:“爹提起你就要氣得罵人,早就不認你是他兒子了,你還告狀?哼!你告哇!你倒是去告哇!我和金先生,男未婚女未嫁,交個朋友天經地義,關你什麽事?你快去告呀!”

說完這話,她隨手從沙發縫隙中抄起一只長柄小圓鏡,對著鏡子照了照,她只覺得自己貌美如花,實在不是凡人。

一 窈窕淑女

金性堅端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二樓的露台。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他漫不經心地往外看,一邊看,一邊百無聊賴地啜飲著一小杯熱咖啡。街景沒什麽好看的,咖啡也沒什麽好喝的,他知道自己是心中缺了滋味。

忽然間,他手一哆嗦,熱咖啡隨之蕩漾出了浪頭。那浪不但滾燙,而且刁鉆,居然越過杯口,一點也沒糟踐,全數澆在了他的腿上。天氣好,他穿得單薄,受了這一燙之後,他並未大呼小叫,只弓著腰站起身來,端著杯子原地轉了好幾圈。

咖啡之燙固然令人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樓下那位翩翩來客——葉麗娜小姐。

金性堅並非不識風情之人,這麗娜小姐一天一趟地登門拜訪,其中深意,他自然知曉。可知曉歸知曉,他絕無任何招蜂引蝶的興致,又因為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葉青春,葉青春對他一直不賴,所以對於葉麗娜,他熱了不行,太冷淡也不妥。而葉麗娜一點也不體諒他這冷熱交替的苦心,一味只是來做客,若不是這好些的租界地方寸土寸金,像樣的洋樓難得入手,那麽金性堅真有一點搬家的意思了。

就在這時,房門欠了一道縫隙,仆人小皮沒進來,只訓練有素地貼上門縫,伸進了一張嘴:“先生,葉小姐又來啦!”

金性堅直了腰:“你怎麽說的?”

“我說我剛從外頭買東西回來,不知道先生在不在家,得上樓看看才知道。”

“那我不在。”

“她要是非得留下等您回來呢?”

“那你就去隔壁,找她哥哥去!”

小皮將嘴收回,將門關閉。一五一十地下樓去回復了葉麗娜,葉麗娜如今日裏夜裏,眼前晃動的都是金先生那瀟灑的身影,縱是見不到他本人,留在他家裏坐坐也是好的,所以果然不肯走。小皮沒說什麽,好茶好糖地招待了她,約摸過了一個來小時了,他溜溜達達地前往克裏斯汀服裝店,笑眯眯地告訴葉青春:“您家二小姐,在我們公館坐著呢!”

葉青春將一匹綢緞展開了裹在身上,正要向個西洋婆娘展示這中國綢緞之美,聽聞自家妹子又賴到金公館不走了,不禁長嘆一聲,將一張白臉羞了個粉紅。粉臉配著鮮艷綢緞,他這回倒真是美了個透。

“瘋了!”他從綢緞中鉆了出來,“這丫頭真是——真是——”

他最後也沒“真是”出個結果來,只感覺顏面掃地。自己這樣一個大藝術家,尚且守身如玉,連著半年多,都沒有交過新女朋友,妹妹既不是藝術家,更沒留過洋,怎麽就好意思見一個愛一個,公然地躥到男子家中久坐哩?

葉青春很怕金性堅因此看扁了自己,故而邁開大步走去畫雪齋,硬把葉麗娜揪了回來。葉麗娜現在看他和看封建惡勢力是一樣的,也不和他紛爭吵鬧。

到了第二天傍晚,她畫了個新式的妝容,做了個摩登的打扮,手裏拿著兩張話劇票,又跑來了金公館。

她來了,金性堅正要走,兩人在公館門口狹路相逢。金性堅雖然冷淡起來如同頑石一般,但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糊裏糊塗地就被葉麗娜卷到了話劇社裏,昏頭昏腦地看了一場話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