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白衣

楔子

畫雪齋。

在客廳陰暗處的博古架上,她靜靜地蟄伏著,對下方沙發上的兩個人冷眼旁觀。

兩個人都是年輕的男子,其中一位是這間公館的主人,在她的眼中,稱得上是惡貫滿盈;另一位也是她眼中的熟面孔——這麽久了,她一直在這公館的附近窺視遊蕩,她見過了他太多次,以至於盡管他根本不曾意識到她的存在,但她已經自作主張地“認識”他了。

她不但“認識”他,還知道他是個前朝的遺少,名字裏有個“佳”字,因為旁人常會笑嘻嘻地喚他一聲佳貝勒。佳貝勒年輕、俊美,除了頭發比別人長之外,看著也沒有更多的出眾之處,而且總有一股子滿不在乎的懶散勁兒,瞧著像是個沒出息的。可她覺得佳貝勒這股子勁兒裏藏著一點高貴。佳貝勒有時候懶得走路都擡不動腳,一路拖泥帶水地從院門口晃進樓門裏,她看在眼中,一顆心怦怦亂跳,就覺得他這模樣瀟灑極了。若不是還有重任在身、未曾解決,自己非偷偷地跟著他走了不可。

她對自己的品貌不是很有自信,畢竟不是母狐狸,變成了人樣也未必千嬌百媚。可是退一步想,自己即便給他當個丫頭,做做雜活,也是有趣的。

為了早日過上那有趣的生活,她硬把心思又扳回到了眼前來。不把眼前這個問題解決了,她良心不安,是“有趣”不起來的。

一 有女白衣

佳貝勒這一陣子,常往畫雪齋裏跑。

畫雪齋是個雅致的地方,樓下的客廳裏尤其是擺放了好些有趣的古物,佳貝勒自認沒有金性堅那樣的財力,所以暗暗地把金宅當成了博物館,館裏的東西他買不起,欣賞欣賞也是好的。況且金性堅這人雖然有點恃才傲物的名士勁兒,但對他一直是和藹可親,可見——佳貝勒自己忖度著——大概像自己欣賞古董一樣,這位金先生也挺欣賞自己。

不過,這幾天有些異常。這幾天他去畫雪齋,那金性堅像病了似的,怏怏地對他愛答不理,他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不好意思再去,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不去畫雪齋也不會感覺寂寞。

說起他的心事,也是一樁問題。他自己關起門來兜圈子,覺著這心事只能是爛在自己肚子裏,對誰都不便說,一旦說了,就有被當成失心瘋的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出去對朋友說自己新近認識了個妖精,那不是坐等著被人笑話?

可是,他真的認識了一個妖精,還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妖精。那一夜他在家中酣睡,蒙眬地就看見房門開了,走進來個白衣美人。這美人坐在燭光中,別別扭扭的像是有話對他講,可支支吾吾的,終究也沒說出什麽來。到了第二天上午,佳貝勒徹底清醒過來,就見窗前桌上的大蠟燭燃得只剩了一半——他家是安裝了電燈的,昨夜又不曾停電,誰會好端端地去點蠟燭?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他沒聲張,只把個照相匣子偷偷藏到了枕邊,結果等到了午夜時分,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房門一開,白衣美人又來了。雙手絞著一方手帕,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了幾句話,佳貝勒仔細一聽,發現這美人還挺講禮貌,開篇就向自己道歉:“對不住,又耽誤你睡覺了。”

佳貝勒二話沒說,端起照相匣子就對準了她。鎂光燈在黑屋子裏“啪嚓”一閃,宛如夜空裏打了一道閃電。美人嚇得驚呼了一聲,一瞬間便憑空消失了。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佳貝勒推門向外追了幾步,可外頭連個鳥大的人影都沒有,關了房門開了電燈,他低頭再瞧,終於有了一點收獲——地上丟著一方白手帕,正是那位美人扔下來的。

彎腰把手帕撿起來看了看,佳貝勒心中依稀有了數。若對方真是個裝神弄鬼的活人,那絕對不能逃得這樣快,若對方是個存了惡意的妖魔鬼怪,那麽直接一口吞了自己便是,也沒有必要這樣期期艾艾的沒話找話。說來說去,只能有一個解釋:《聊齋》的故事正在自己家中上演,這個“隨風潛入夜”的美人,極有可能是看上自己了。

佳貝勒雖是個前朝遺少,但是頗有一點西洋式的紳士精神,對待異性向來是特別客氣,如果異性比較美麗的話,那他就更是客氣加客氣。除了紳士精神之外,他還有科學的態度,此刻對著手中的這方手帕,他便開動了腦筋,心想這美人若是個鬼的話,那麽鬼這東西飄飄渺渺,沒有拿著一方手帕亂飄的道理,這美人若不是鬼,那麽大概就是只妖。妖這東西,大多都是由動物變化來的,美人既是個女子,那麽想必她的本身,也是一只女性的動物,有道是眾生平等,自己不能光優待女人,不優待女動物。

思及至此,佳貝勒思索完畢,依然是沒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