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夢貘

楔子

她坐在那株桃花下的石頭凳子上,又把胳膊肘架在了面前的石頭桌子上。單手托著腮,她笑眯眯地歪了頭看他。

他今天換了一身西裝,瞧著越發摩登英俊。翩然走到她跟前來,他側身倚著石桌半坐半站,低頭向她柔聲喚道:“嬌嬌,一日不見,你有沒有想念我?”

她緋紅了面頰,兩只眼珠滴溜溜一轉,轉向一旁去,不肯正眼看他:“只是一天不見,就要想嗎?”

他伸手推了推她的手臂:“你別害羞,只說你是想還是不想?若是不想,我這就離開你的夢境,將來再不來了。”

她立刻擡眼注視了他:“你要走?”

他垂眼對著她微笑,顯出長長的睫毛來:“你若心裏有我,我便不走。”

她聽了這話,並不信服,伸手緊緊抓了他的衣袖:“你不要誆我。我對你的心,日月可鑒。若是人死便如入夢一般,那我真寧願自殺死了,好不分晝夜地和你在一起。”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手指溫暖,姿態溫柔:“你別亂想。我們雖是只在夢裏相見,可相見的每一刻,都是這樣甜蜜。多少夫妻白天各忙各的,夜裏同床異夢,還不如我們呢,你說是不是?”

她感受著他的氣味與體溫,心旌不禁搖蕩,身體都要融化,聲音也像熱糖一樣,又黏又甜地拖了長絲:“是——”

一 異事

葉麗娜浪蕩許久,這一日忽覺天氣寒冷,一翻日歷,她嚇了一跳——不是驚覺韶光易逝,而是發現再過幾天,就到期末考試的日子了。

葉家老爺子的思想,不受封建禮教的束縛,一貫脫俗。

他兒子葉青春做著那樣興旺的生意,自食其力豐衣足食,可因為說起來是個裁縫,便把他恨得牙癢,如果葉青春是下海當戲子去了,他興許還不至於這麽恨;葉麗娜掛著個女大學生的名兒,終日東遊西逛,大把大把地花錢,葉老爺子反倒沒意見了,不但沒意見,還認為自家女兒既然能夠考上大學,那麽才華大概和李清照謝道韞等人差不許多,堪稱一位才女。

葉麗娜毫無做才女的壯志,但也不想被大學開除,所以慌裏慌張地跑去學校,臨時抱佛腳,四處借講義來抄。結果抄了沒幾天,她聽到了一宗新聞:文學系的陸天嬌將要被開除了。

葉麗娜和陸天嬌也算是好朋友,只是這個學期各忙各的,才生疏了。這陸天嬌被開除的原因,據說是整整一學期都沒露面,激怒了好幾名教授。葉麗娜也是難得上課的,但也不敢像陸天嬌這樣放肆,只是有一點令人犯疑:就在上學期,陸天嬌還是個好學的學生。陸家沒有出什麽變故,也沒人在遊樂場所見過陸天嬌冶遊嬉戲,這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無緣無故地賴在家裏不出門了?

葉麗娜不是個冷心腸的人,陸天嬌雖然是連著幾個月沒有找過她,她卻不能坐視陸天嬌就這麽被開除。把抄寫了一半的講義推到一旁,她胡亂打扮了一番,坐著汽車就往陸家來了。

陸家是所高門大戶的宅院,陸天嬌之父有好些個姨太太,姨太太們繁衍不止,所以陸家人丁興盛,是個規模很大的家庭。

陸天嬌獨占了一所院落居住,環境十分的幽靜,葉麗娜照例是要直接往那院子走,不料一個老媽子不知道從哪裏鉆了出來:“喲,您不是我家三小姐的同學嗎?”

葉麗娜停步笑道:“是的,我好久沒見你家三小姐了,所以來瞧瞧她。”

老媽子臉上的顏色變了變,又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您……那感情好,您……您陪三小姐聊聊天,興許……興許三小姐還能好一點兒。”

葉麗娜狐疑地打量著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們三小姐怎麽啦?生病了?”

老媽子苦笑了一下:“是……是病了。”

“什麽病?”

“我說不清,也沒叫醫生瞧過,反正就是忽然愛上了睡覺,成天什麽事都不幹,飯都不好生吃,就是要睡覺,睡不著了,寧可喝酒吃藥也要睡,家裏哪個若是攔她,她立刻就要鬧脾氣,連我們老爺都沒了法子。您是有學問的學生,您說,這可不是得了怪病了?”

葉麗娜認為天下所有的老媽子都是無知的,所以也不同她多費口舌,徑直往裏走,一路走進了內宅的一所院子裏。

進院之後,她一邊大聲喊著天嬌,一邊不客氣地推門往正房進,結果她往裏進,陸天嬌往外迎,兩人在門口互相撞了個滿懷。

葉麗娜雙手扶著陸天嬌的肩膀,就見她堆著兩肩亂發,本是秀麗的瓜子臉,如今瘦得尖嘴猴腮,幾乎脫了相;再看房內的情形,房內的沙發茶幾都是東倒西歪的,窗下桌上亂擺著無數洋酒瓶子。

推開陸天嬌,葉麗娜快走幾步去掀左側的門簾子。門簾後的房間是臥室,臥室床上一片淩亂,滿屋子也全擺著空酒瓶子。走進去彎下腰,她從酒瓶子中間撿起個玻璃藥瓶,看瓶上的英文標簽,發現這瓶子裏裝的竟是安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