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石心

楔子

午夜時分,天津日租界。

蓮玄看著地上那具屍首,新剃的光頭裏“轟”的一響,知道自己是中了計了。

他本是來捉妖的,並且確定這戶人家裏真藏了一只妖精,然而此刻迎戰他的,卻是個陌生面目的死人。快步走去蹲下來,他正要查看那屍首的死因,哪知隔著一道院墻,忽有個尖銳的高聲響了起來:“來人呐!有賊呀!”

這是個大戶人家,最不缺的就是人。蓮玄常年領教凡人的愚蠢,所以此刻想都不想,一大步躍上窗台,撞開窗子就往外跳。出了屋子繼續狂奔,他穿過一片花木,爬上了宅院後墻。

那墻高極了,可後方的人聲已經越來越近,容不得他再看形勢。沒頭沒腦地往下一跳,他從天而降,降在了一隊高麗巡捕面前。為首的巡捕提著一盞雪亮的馬燈,此刻被他嚇了一跳,慌忙高舉馬燈照他的臉,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喝問道:“什麽人?”

蓮玄扭頭便跑,瞬間逃了個無影無蹤。

與此同時,院墻後方爆發出了大規模的驚叫:“殺人啦!”

一 蓮玄到

金性堅坐在窗前,看窗外那鵝毛樣的風雪。他這房子裏是安裝了暖氣片的,天氣再冷,也冷不到他的身上去。

盡管其實他並不怕冷。

小皮站在房門口,探頭縮腦地窺視他,想給他送一杯熱茶進去,又怕驚擾了他想心事。小皮知道,他是個怪人,而且不是一般的怪,相處久了,竟會被他身上的種種異常嚇到。

因此,小皮不肯對他好奇,縱是偶爾心裏好奇了,也要用理智管著自己,行動上不好奇。

小皮本不是這繁華地方的人,他的家鄉在西北遠方,因為當年鬧了大旱災,他才一路逃難逃去了江南。江南富庶,風調雨順,可是也沒有糧食白白地給他吃,他想去做工糊口,然而人餓得皮包骨頭,奄奄一息,又哪有力量可以出賣?

他沒了法子,只得躺在街邊等死,蒙眬間見了個西裝革履的人物走過,他也不知從哪裏生出了一股子邪勁,居然爬起來一把抓住了人家的褲腳:“先生,行行好,救救命吧。”

這位先生,就是金性堅。

金性堅非常冷淡地低頭看了他幾秒鐘,然後邁步繼續向前走,小皮迷迷糊糊地收緊手指,抓著他的褲腳堅決不放,任憑金性堅的那條腿把自己拖向前方。而金性堅如此拖泥帶水地挪了幾步之後,停了下來,又非常冷淡地說了一句:“討厭。”

小皮也知道自己討厭,可是實在是不想死,實在是很想活,人到了這個地步,就顧不得要臉了。誰愛討厭自己,就隨他討厭吧!

金性堅在上海的排場很大,不差小皮這一張嘴吃飯,於是他發了一點冷淡的善心,把骷髏似的小皮帶了回去。小皮認了他做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這救命之恩更是永生難償。所以不管金性堅怎麽古怪,小皮都只裝不見不知——小皮想好了,就算金性堅是個鬼,自己也認了。

此刻他瞄著金性堅,正想找機會開口問他要不要茶,哪知話在舌尖尚未說出,大門的電鈴忽然響了。他連忙轉身輕輕地跑出去,頂著大雪走進了院子裏。隔著黑漆雕花的鐵柵欄大門,他看清了來客,登時一怔:“喲,大師?”

門外站著個人高馬大的光頭男人,被雪蓋得須眉潔白,像個雪人,正是蓮玄。蓮玄見了小皮,開口便道:“快開門,讓我進去!”

小皮有點為難:“可是我們先生……可能不是特別的樂意見您……”

話音落下,他眼前一花,就見蓮玄飛檐走壁地爬上鐵柵欄門,竟是公然地翻進了院子裏。擡手一拍小皮的肩膀,他凍得舌頭都硬了,含糊地說道:“不要怕,他只是嘴硬而已!”

說完這話,他也不等小皮回答,邁開長腿就躥進樓裏去了。

金性堅萬萬沒想到來客會是蓮玄,以至於扭頭瞪著對方,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小皮跟著跑進來呆站了半分多鐘,張口結舌的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唯有蓮玄一人是坦然的。金性堅身邊的小圓桌上放著大半杯溫了的茶,他走過去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然後扭頭“呸”的一聲啐出一片茶葉。

金性堅見了他這副做派,終於發出了聲音:“誰許你進來的?滾出去!”

蓮玄拉過一把椅子,隔著小圓桌和他相對而坐,態度倒是頗誠懇:“我今天的確是來得冒昧了,還請原諒。”

“不原諒,滾出去!”

“這一次的情形,還真是有些棘手。你對我素來有些不滿,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不過此事非同尋常,我想你若是知道了詳情,必定是要對我伸出援手的。”

“不伸,滾!”

“這件事情,說來倒也簡單,全怪我粗心大意,著了那……那東西的道兒,結果鬧到了如今這種不堪收拾的地步。正好我來了你這裏,也可以聽聽你有沒有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