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夜船

楔子

她看著他,看他光溜溜的後腦勺上長出了短短的黑頭發,讓他的背影年輕了許多,成了個人高馬大的毛頭小子。

她看著他,看他走起路來大步流星,有點武師的風範,也有點狂,幾十上百的人中,他就敢那麽不得人心地橫著膀子晃。

她看著他,看他笨手笨腳地照顧朋友,照顧也照顧不到點子上,朋友生氣,他比朋友更生氣,生了氣卻又忍著不說,抿著嘴瞪著眼,是個性情暴烈的孩童,真要委屈死了。

她看著他,看他生平第一次登上這樣大的輪船,一邊憋氣窩火,一邊還忍不住東張西望,真好笑,鄉巴佬。

她看著他,一眼不眨,心裏其實是恨他的,是要置他於死地的。

她看著他,隔著千百人,隔著許多年,看他。

一 船屍

蓮玄雙手各拎著一只大皮箱,一路逢山開山、遇水開路,很熱心地要助金性堅登船,差點沒把金性堅活活煩死。

“你不要這樣橫沖直撞。”金性堅壓低聲音訓他。

過了一會兒,金性堅皺著眉毛又道:“你到我身後走!”

緊接著又是一句:“不要東張西望,看路。”

隔了五分鐘,再次開口:“你是小孩子嗎?”

蓮玄終於不服了,梗著脖子扭頭反問:“我怎麽了?”

金性堅瞪了他一眼,又對著前方一擡下巴。蓮玄這回擡頭一瞧,險些嚇了一跳——一位珠圓玉潤的女士正回了頭怒視著自己,而自己的皮箱一角正抵著人家的屁股。連忙把皮箱向後撤了撤,他見女士的電光綢百褶裙被自己的皮箱角頂進了屁股溝裏,如今那一片裙子被女士的雙臀公然夾著,十分不雅,便特地放下皮箱,輕舒長臂,又把那一片裙子扯了出來。

下一秒,他“刷”地挨了個嘴巴。

女士一手捂著屁股,一手指著他的鼻尖,高聲叫罵:“好你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吃豆腐吃到姑奶奶頭上來了?!”

蓮玄很少和婦道人家打交道,尤其是這樣殺氣凜凜的婦道人家。把皮箱重新拎了起來,他手足無措地去看金性堅,意思是讓金性堅幫自己解釋幾句,哪知道他左看右看,卻發現金性堅早已無影無蹤,此地只剩了一個自己。

半個小時之後,他一邊把皮箱往頭等艙的床底下塞,一邊對著金性堅發脾氣:“怎麽著?看見潑婦罵街,你就跑了?你那些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你怎麽就這麽怕事?”

頭等艙有兩種,一種是單人艙,一種是雙人艙,雙人艙內放著上下兩層的鐵床,金性堅仰臥在上層床鋪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腹部,像是預備著入土為安,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也很像是隨時要死。

“我不是怕事。”他聲音很低地說,“我是怕了你。”

蓮玄當即一挺身站起來,對著金性堅一晃腦袋:“我怎麽了?”

他這一晃,十分有勁,竟將一滴熱汗甩到了金性堅的臉上。金性堅不說話,只慢慢地側過臉,睜了眼睛看他。

兩人對視片刻,蓮玄忽然覺得有些氣餒。伸手把金性堅臉上那滴汗珠子蹭去了,他轉身一屁股坐到了下層床鋪上:“好啦,我不吵你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他這一屁股也是非同小可,把這鐵床坐得“咯吱”一聲,上鋪的金性堅剛閉了眼睛,又是冷不防地隨著鐵床狠狠一晃。

於是下鋪的蓮玄還沒坐穩,就聽上方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船艙小得如同一只罐子,空氣略一壓抑,就足以讓人胸悶氣短、連頭都擡不起來。蓮玄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然後往小床上一滾,睡了。

他好睡一場,直到劇烈的顛簸將他生生搖醒。

一翻身滾到了地板上,他爬起來,因見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便大吃一驚,以為自己瞎了,還是上鋪火光一閃,是金性堅隨身帶了打火機,打出了豆大的一點火苗。那火苗一跳即滅,但足以讓蓮玄鎮定下來:“這是怎麽回事?”緊接著他那腹中發出雷鳴般的咕嚕聲,於是他下一句又問,“幾點鐘了?我餓了多久了?”

金性堅摸索著把打火機揣回褲兜裏:“怎麽了?我們在海上,這自然是遇了風浪了。”

蓮玄扒著上鋪的鐵欄杆,把腦袋直伸到了金性堅的眼前去:“這麽大的輪船,遇了風浪也沒關系吧?”

金性堅沒回答,船艙外的哭爹喊娘聲替他回答了。

這一夜,輪船是遇上大風大浪了。

蓮玄掙紮著跑去打開門,借著外頭走廊上的昏暗燈光,就見乘客們各自提了行李,亂紛紛地往前跑。這情形是很明了了,他也無需多問,回轉身從床底下拖出皮箱,擡頭喚道:“下來下來!這回危險了!”

金性堅下床穿鞋,系好鞋帶剛要直起腰,便被蓮玄一皮箱頂了出去。他踉蹌幾步撞進了走廊中的人群裏,好在眾人都忙著往前跑,也沒人怪罪他。而蓮玄緊隨其後跟了上來,邊走邊問身邊的乘客:“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