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我來跟鏡小姐說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突然撿到了一筆金子。他欣喜若狂, 以為自己終於獲得了命運的眷顧。可是金子卻對他說, ‘你不能擁有我,因為你不是我的主人。’。”

“‘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既然我撿到了你,那你當然就屬於我了。’一無所有的人回答,‘只要我擁有你,那麽我就能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 無論是朋友也好愛人也好, 都會因此而聚集在我身邊。更何況, 我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你無法勸說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放棄他唯一得到的東西。’”

“金子說:‘但擁有我不一定等於擁有幸福。你仔細想一想, 如果你的友人和愛人是因為我而聚集在你身邊的, 那麽當他們面臨困境的時候, 你必然也要將我賣掉幫助他們渡過困難, 可是我的份量不少也不多,不能同時拯救兩個人, 如果你選擇拯救一人,就必定要選擇殺死另一個人, 你真的能做下這樣的決定嗎?’”

“‘可如果我沒有你,那我豈不是一個人也救不了?’一無所有的人這樣喊著。”

“金子說:‘但沒有我的話, 你也不會煩惱、不會有需要你去拯救的人、更不會被‘逼’迫做出殺死重要的人以拯救另一個人的決定了。所以,哪怕是這樣,你也想要擁有我嗎?’”

“鏡小姐,你說,那個一無所有的人, 到底該做什麽樣的選擇?”

冰冷的風不知道從何而來,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裏蔓延。

這個荒誕的故事,在被太宰治以平淡口吻敘說出來的這一刻,泛出了奇詭的氣息。

日暮結月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

她沒有去問故事中的人是誰、“金子”代表著什麽,也沒有反駁說諸如“可以用金子謀求更多的金子,然後在災難到來的時候同時拯救兩個人”這樣的話。

因為日暮結月很明白太宰治在問她什麽:

——當一個人擁有了極為渴望卻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時,他也必將面臨本不必面臨的抉擇。所以,如果那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終將面臨殘酷抉擇,那麽他是否應該去捉住那個極渴望、卻又不屬於他的一切?

“應該。”

日暮結月這樣回答。

“幸福也好真情也好金錢也好,如果先來者不將它們緊緊捉住,那麽被後來者拾去也無可厚非。而對於一無所有的人來說,他所需要考慮的只有自己……在令他人幸福前,要先令自己幸福;在令他人歡笑前,要先令自己開懷。所以就算可恥,他也應該去擁有它們。而至於需要拯救的人、決定救誰和殺誰的問題,都是擁有之後才需要考慮的事。如果連擁有都不曾有過,那麽再思考這樣的事時,就未免顯得太過可笑了。”

太宰治笑了起來:“但鏡小姐依然認為將他人的金子據為己有是可恥的。”

日暮結月稍稍沉默,沒有反駁:“是的。”

“所以你認可那個人的行為,但你永遠不會這樣做。”

“……是的。”

太宰治微笑著:“果然是鏡小姐的回答啊……”

日暮結月搖了搖頭,繼續了話題:“那麽,太宰先生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嗎?”

“是的。”太宰治緩緩點頭,“我也的確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所以,我後悔了,鏡小姐。”

“我後悔了。”

太宰治依然微笑著,但那雙沉黯的鳶‘色’眼瞳凝望著她時,卻像是在月下徐徐凋零的花瓣:“我做出了自認為最適合我的、最正確的選擇,可當我走到最後時我才發現,它其實並沒有我想的那樣正確。而我以為的決心,在抉擇時刻真正到來的那一刻,卻瞬間潰散了……我曾經想要留下一個重要的人,可是後來我發現,如果強行留下他,就會令他陷入死亡的絕境,所以我放走了他……在這之後,他過得很好,除了不再認識我之外。”

日暮結月的呼吸一滯。

“後來,第二次,我又想要留下另一個人,可是我發現,如果留下她,就需要她也變得一無所有才行,否則她所擁有的一切,遲早會殺死我,所以我放走了她……在這之後,她也過得很好,除了不會愛我。”

“鏡小姐,‘得到’一樣東西,就代表著必然要‘失去’另一樣東西。可‘失去’這樣的事真的太痛苦了,它痛得實在超出了我的預料。我以為可以克服,但其實我很難做到。如果說這就是一無所有之人卻擁有貪婪之心的最終下場,那麽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去擁有那塊不屬於他的金子?如果他從沒有得到,是不是也從沒有失去,更不會有痛苦?”

太宰治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日暮結月沉默了下來。

冰冷的夜風灌入了黑暗的房間,卷起了空‘蕩’‘蕩’的聲音,如同某個空洞之心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