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周斯音回去時,書妄言不過問了一句你咋那麽晚,就被攆著回去寫稿了。

待周斯音坐在車裏,只覺得手指仍有點麻,大腦尚未完全恢復轉動。他沒有給紀霜雨說自己的回答,只是答非所問地重復了一句:“我是不怕的。”

紀霜雨微帶疑惑,已被戲班的人叫走了。

周斯音在原地站了會兒,覺得自己可能確實被嚇懵了。回去得喝藥。

次日。

京城許多戲迷坐在家,拿起最新一期的報刊,都忍不住擦起了眼睛。

眾所周知,近來京中最具話題性的舊劇就是《靈官廟》,口碑很好,只是因為布景,漸漸有點爭議。

但哪個走紅的劇目沒有爭議嘛,就是名旦大家,也難免被競爭對手的戲迷攻擊挑刺。

今天,卻是迎來了首次大規模的惡評。

好幾篇文章,從各種角度指出:往小了說,是老板小氣吝嗇,不舍得布景機關。往大了說,《靈官廟》是一種倒退,是一種錯謬,毫不知創新!

更有知情人士匿名爆料,這出戲的布景師,是長樂戲園一個龍套演員。

這個跑龍套的外行,名叫紀霜雨,原來是街面上賣苦力的孤兒,父母家道中落,沒上過學,沒坐過科。

就是這樣一個人,設計布景機關也就罷了,竟還插手台上,搞得應笑儂等演員臨場鉆鍋……

單是這樣,戲迷也不至於瞠目結舌。

主要是,另一份報紙上,昆侖書局的頭號暢銷作家書妄言發表了一篇雜談,把《靈官廟》狠狠誇了一氣,稱其為“近年看過最創新、最優美的戲劇,令人耳目一新”“說鬼神卻不崇鬼神,具有反封建精神”“采用西洋影戲理論技巧,完美融入戲曲舞台”。

這是書妄言啊!

誰不知道書妄言最愛譏笑戲劇錯謬,這是他頭一次如此誇獎一部戲,專欄甚至爆字數了……

這仿佛是倒錯了一般,戲迷痛批《靈官廟》,稱其倒退、錯謬;書妄言卻誇揚起來,說這戲很創新,劇情暢快,思想還高於尋常鬼神戲。

這是怎樣的世界啊,怎能讓看報紙的人不去懷疑,自己今天起床的姿勢有誤?

書妄言的讀者為數眾多,他們一邊罵著書妄言有空看戲沒空多寫點更新,一邊也去了解一下這出戲。

按照以往的規律,那些沖著長樂戲園而來氣勢洶洶的惡評,原本是可以造成一定聲勢,影響口碑甚至票房的。

可誰讓書妄言也去看戲了,誰讓他還站在《靈官廟》那邊!

書妄言的文字影響力,這些劇評人比不了啊,書妄言的人品這些人更比不了——讓一直罵舊劇劇情的書妄言都出來站台了,你說看客更信誰?

這邊用西洋戲劇的標準來認定《靈官廟》錯謬;那邊就高盛贊嘆,《靈官廟》采用了高超、新奇的影戲技巧。

而且,書妄言說的有理有據,這個什麽蒙太奇,很多人雖沒聽過,總有見多識廣的人都能找到資料。這理論發明都沒多久,國內壓根沒影戲能掌握。

這都不是看法相左了,這是啪啪打臉。

說誰腐朽?說誰不懂創新?

人家的布景師沒上過學坐過科,但不比你們這些一口一個西洋戲劇理論的人有文化懂創新多了?

徐新月嘴都要笑歪了,“蒙太奇,蒙太奇是吧?雖然不知道是什麽,但可真是個好玩意兒!”

他趕緊趁著這陣東風,讓人用大紅紙張寫了通告貼出去:

鑒於觀眾們的熱情,不斷求購戲票,戲園決定再延長五天《靈官廟》的上演期,大家可以去票房訂購了!

如此算來,《靈官廟》已經在京城連演十五日了,與此前的紀錄保持者,兩位名角主演的《陸壓絕公明》持平!

——要是算上舊版上演的日子,那早就超過了。

雖說長樂戲園的座位少,那位名角卻是在大戲園演的,不可同日而語,但說出去面上已經很是有光啦。

因為書妄言的支持,攪動輿論風雲,票房外竟是連夜排起了長隊,等待第二天準點開售,都成了街上一景,來往的人不覺看個稀奇。

紀霜雨看到都驚訝了,這還在刮寒風欸,“東家你找托兒啦?”

“胡扯,我沒有!”徐新月激動地反駁,怎麽能這樣侮辱他,侮辱《靈官廟》呢,他朗聲道,“我不知竟然還可以找托兒排隊造勢,學到了!”

紀霜雨:“…………”

怎麽說呢,他竟然有點想誇徐新月,還能考慮花!錢!請托兒。

……

這五天的戲票很快又搶售一空了,報紙上的爭端反為其打了個最大的廣告。

而且因為那些劇評爆料,把紀霜雨給搬到台面上,這名字一時好像也出名了。

什麽進步倒退、藝術思想不一定每個人都懂,但戲迷們都知道“鉆鍋”,也知道戲曲舞台上從未有過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