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陽光從鑲金邊的雲罅間撒下數道金光,跌落在泥地上的水窪裏。兩前一後的行人走過去,陽光被波紋蕩漾的小水窪篩成一灘碎金。

雨後的空氣混合著青草香和泥土味兒,被涼風裹挾著迎面撲來,本是清爽宜人,許砳砳卻感到寒意侵身。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攥成拳頭,緊繃的神經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

許砳砳皺了皺鼻子,鼻尖嗅到了一股濕重的泥土味。

他當下的樣子也十分狼狽。

昨天剛分發到手的新校服,已經臟得分辨不出是以白色為主。腳上的紅白雙色聯名球鞋一步一個腳印,印出一個大泥勾。許砳砳整個人更是像在泥漿裏倒蔥涮了幾下剛撈上來的,全身上下都裹上了一層薄而均勻的泥糠。

許砳砳完全是懵的。

前一秒還因為開學第一天逃課被吞吃人間的大暴雨困在校門口而低聲咒罵,下一秒就神情恍惚地站在這裏——這裏無雨無雷鳴,視野開闊,雨後的晴空萬裏直接延伸到地平線。

這是在大都市嚴絲合縫的鋼筋森林裏看不到的景象。

許砳砳開了個小差,余光瞥見前面帶路的兩人回過頭來,他立刻就收心回神,表情盡力裝作松弛自然地看向他們。

緊張被攥在許砳砳的手心裏,碾出一層薄薄的手汗。

許砳砳平常掩藏在乖巧懂事下的本性頗為尖銳,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生猛蓬勃,不懼生也不怕死,自認為天不怕地不怕,卻從見到這兩人開始就犯怵。

——如果這兩個家夥也能稱為“人”的話。

眼前二人……

一個是身高近兩米的彪壯大漢,他膀大腰圓,走路帶著風和余震。他身著一件舊汗衫,戴著破草帽,脖子上掛著一塊汗巾,背上背著一個小竹筐。明明是淳樸農民的裝扮,可這人袒露的手臂和胸背不僅披著連體絡腮胡,粗布褲管裏更是一雙進化不完全的熊掌。

另一個人穿一身幹凈的白襯衣,戴金邊框眼鏡,垂墜的掛脖眼鏡鏈隨著他走路的步伐晃晃悠悠。他身形挺拔,氣質佳,形象好,只是小白臉上有兩道褐色淚溝觸目驚心,身後甩著一根帶黑色斑點的橙黃色尾巴。

一個自報姓名“熊大壯”。

一個自我介紹“李公豹”。

樸實無華的名字即概括了體態和性別,也明著告訴許砳砳,他倆一個是黑熊精,一個是豹子精。

豹子精懷裏還抱著一只黑貓,通體漆黑,只有一雙藍黃雙色陰陽瞳是它身上唯一的色彩,黑貓的豎瞳死死盯著許砳砳,嗓子眼不斷發出警告性的咕嚕聲。

黑貓對許砳砳抱有強烈的敵意,但它的主人豹子精卻是藏不住眼裏的小興奮,他不管黑貓的抗拒,靠近許砳砳一小步,還悄悄地努努鼻子——嗅了一口許砳砳身上的氣味。

許砳砳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經不受控制地繃得死緊。

李公豹面微紅耳微熱,像個靦腆害羞的大姑娘,一見許砳砳也看他,連忙趁機搭上話道:“砳砳先生你是我見過第一個石頭成精的,原以為石頭無靈無氣,修煉成精不容易,砳砳先生一定很厲害。”

黑大壯則站在李公豹身後,小心謹慎地觀察許砳砳。

許砳砳只能道:“……還行。”

許砳砳心存僥幸,慶幸石頭精是個稀有的妖怪品種,他才有瞎幾把編石頭精傳記的余地。

許砳砳從剛才和李公豹二妖碰面至今,除了自報姓名,就剩“……是”,“……對”,和“……嗯”。

這三句則分別對應了對話情景:

“你叫許砳砳?”

“……是。”

“你肯定是石頭精吧!?”

“……對。”

“您居然真的是石頭精!”

“……嗯。”

李公豹說話的語氣變得驚喜又狗腿。

許砳砳沒想到自己流落妖怪世界險境求生,是靠一個和李公豹、黑大壯同款樸素的名字,還有這一身掩蓋了人味的泥糠漿在妖怪面前蒙混過關的,這會兒又稀裏糊塗受李公豹的熱情邀請,正要去見他們的街道辦主任。

他們穿過一條林蔭道,道路兩旁各有一長排枯樹杆,搭起一座天然的藤蘿架,藤蘿莖葉纏繞,吐艷芬芳,淡紫色的花穗如瀑布般垂掛而下,一紫萬頃,燦若漫天紫色霞蔚。

許砳砳低頭撥開貼臉的藤蘿花穗,一座墻體斑駁的老舊小洋樓出現在小道的盡頭,門牌號八。

油漆剝落的庭院門上,掛著一塊結蛛網的鐵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街道辦事處”五個漢字。

門前的籬笆圈起一片花圃,但是花圃裏卻只種植一片仙人掌。可見花圃的主人的品味很獨特。

李公豹推開鐵門,生銹的鐵門咿呀作響,屋子的占地面積不大,小廳裏一片死寂,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古怪的黴臭味。

許砳砳皺了皺眉,眯起眼睛,屋裏光線很暗淡,正對大門的方向,擺有一張寬大的圓形會議桌,幾乎占據了這個廳子的大半面積,側旁還有一個大書架靠墻而立,上面規規整整地擺滿書籍。只見圓桌的一角趴著一個黑黢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