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故園 “尤其,當這皇嗣還是個男孩”

陰雲稀疏, 為國喪所制的白幔還掛在城頭招搖。

“曹雙是怎麽辦的事,摸黑便出的城門,到如今也沒見個人影!”曹遊斜坐在馬車的憑軾上,無趣地往地上甩打馬鞭。

他話音落了正不久, 便見一隊馬車從東面的山坡上駛來, 領路的正是曹雙。

曹遊一屁股彈坐了起來, 激動得沒扶穩,差點便要從憑軾上栽了下去, 又忙笑著往裏通傳:“二爺, 他們到了!”

林荊璞也聽見了外頭的馬蹄聲,眉梢微動。

他與伍修賢已有一年多未見,雖常通書信, 可亞父在信中卻不似往日那般對他嚴苛,極少過問他政事與功課如何,更多時候問的是飽餐否、衾暖否。

在恐懼時、茫然時、無端時,他都常能想起這個無比可靠的長輩。伍修賢於他來說, 並非只是托孤重臣,也而是將他於危難困厄中拉扯大的父親。

可臨到此時要見面了,林荊璞的心中又忽生了絲惶恐不安。

伍修賢在坡前先下了馬,徒步走至了馬車前方, 俯身行禮,再繞到車簾前:“臣參見二爺,二爺可安?”

林荊璞擡掌掀簾,只見伍修賢俯跪在地上,腦後的發絲幾近全白, 比一年之前更甚了許多。

“躬安。”

先臣後父。這是伍修賢一貫教他的禮節,不可僭越。

林荊璞這才去扶起他, 喉結微動,朝他回禮,又將話重新說了一遍:“孩兒一切安好順遂。”

伍修賢打量林荊璞,見他的面頰上總算是養起了點肉,心中也稍稍寬慰,拍了拍他的肩:“好便好。”

“亞父的身子也可還安好?”林荊璞語間隱約有哽塞,可呼嘯的風聲要將他的愁緒都吞咽了下去,唯有眼角暈著一絲惹人憐的紅。

伍修賢還未答話,便聽得謝裳裳緩步走了過來說:“他常年習武不輟,身子一向健碩,前些日子還曾與田副將跳到冰河裏頭去抓魚。只是人老了,樣貌難免會一年比一年醜陋——”

伍修賢也扭頭看她,雖聽見說自己又老又醜,可素來銳利深沉的目光卻不由柔和了幾分。

謝裳裳的本意是要安撫,可不想見到林荊璞,自己眼中卻先噙了淚:“阿璞,能夠重逢是幸事,也當是喜事。你莫要因此傷懷,以後每一日都是能團聚的。”

林荊璞會心一笑,也朝她行禮:“夫人——”

謝裳裳的身旁還牽著個孩子,正是竹生。

竹生個頭高了許多,可看著倒是變怯了,他躲在謝裳裳身後,濕漉漉的眼睛瞄著林荊璞,過了一會兒,才細若蚊聲地朝他喊了一聲“舅舅”。

林荊璞微愣,笑著應了一聲,又說:“鄴京離三郡路途遙遠,夫人隨同一路顛簸已是不易,又何須將孩子也帶過來受累。”

伍修賢看了眼竹生,沉聲道:“這孩子身上留著大殷皇族與異族的血。將他獨自留在三郡,臣反而不放心。”

林荊璞便明白了亞父意思,面色稍緊。

他原以為把竹生帶回三郡,交給亞父教養,會是萬全之策,總比將他留在鄴京好。可他以前忽略了一點,皇室是要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如同他這皇帝,底下俯跪臣子們所敬仰的不光是有文治武功、勵精圖治的能君,更要血統純正、品行高潔,不容有半點汙穢的賢君。

竹生既是以皇族後嗣的身份留在三郡,他們便要以皇族的繩尺來約束於他,又因他的父親曾是北境王,不肯冠他“林”姓。林荊璞一年前給這孩子更易了名,可到現在也未得姓氏,竹生當以何身份自居,又如何能在三郡光明正大地擡頭做人?

流言可畏。

竹生年紀尚小,舊臣們興許還知道稚子無辜,可他們不會覺得林荊璞是無過無罪的。他雖在北林寺設計殺了魏繹一招,可魏繹到底是沒死,還如願以償鬥死了燕鴻。

只怕林荊璞此趟回去,要應付的頭疼事還多著。

不過至少從今以後,他都能與家人榮辱與共了。

林荊璞想到此處,不由握住了自己左手腕上冰冷的金鐲,想起了那個屹立於偌大宮墻之內,卻比自己還要不幸的人。

“二爺,”曹雙斂著神色打斷了他思緒,才從車外遞上了那張所謂太子妃的手書,說:“今早與這封信一同送到伍老營帳中的,據說還有先帝賜給太子妃的長命鎖。”

林荊璞接過一看,眉心微擰,最後留意到了那個眼熟的名字。

柳佑。

“毛將軍已領著八百兵馬去了雁南關救人。”伍修賢讓人牽來了馬。

林荊璞收好書信:“亞父覺得可信麽?”

“七分可信,”伍修賢說:“九龍長命鎖的確不好仿造,哪怕是再找回當年的所有工匠打造,也未必就能造出一模一樣的。可亡國之時,太子府上混亂不堪,寶物失竊也是有可能的。”

“相傳昨夜寧家老小暴斃於刑部大牢,曹將軍今早還因此困頓自責,怕皇嗣已遭人暗算,”林荊璞鼻尖似松了一口氣:“現今依我看,這執筆之人是皇嫂,倒是有九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