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世界編號:4

巨門嶺只看這個名字便可推想它的摸樣, 兩座巨大的山峰高聳,仿佛在目之不及處隱秘相接,山峰中間留出一處陰冷潮濕的山谷, 幽深蜿蜒伸入腹地。鄭照看在走進這處谷地時就感受到了蒙蒙水汽,果然沒用上一裏路, 白霧籠罩了整個低谷, 遮擋住本來就不甚清晰的前路。

“等日頭落了, 霧就散了。”孫天成很是習慣的說著, 他伸手拽了一下懸在峭壁的鐵索, 鐵索發出一陣響聲, 還夾雜著土石滾落, 看得人膽戰心驚, 但這鐵索雖然看起來銹跡斑斑, 可它的粗大卻很是讓人安心。孫天成指著不遠處的模糊缺口說道,“我們一般都從這裏攀上山,但前邊也有一條小路, 慢了點, 但好上一些。”

鄭照擡眼看了他片刻, 說道:“我們走前邊的。”

杜訪風聞言道:“不用擔心我的腳力,就走這條路吧,最好在天黑前就到那裏。”

孫天成問道:“哪裏?都到這兒了,你們得告訴我要去哪裏?”他說這話的時候站在原地, 解了繩的獵犬已經跑到山上,若隱若現一只狗頭。

杜訪風擡頭看了一眼陡峭石壁, 笑著說道:“先去找杜香。”

杜香是種灌木,花開乳白,花梗細長, 密生銹色茸毛,常生於落葉松林下,可入藥。

孫天成聽到杜香兩字,皺眉想了一會兒,警告似的看著她說道:“那得去陰坡,比這邊更冷更濕更難熬,你們可想好了啊,去了就得住一夜,我可不晚上下山。”

“好,我們明白。”杜訪風答應道。

見杜訪風點頭,孫天成沒有再猶豫,拉著鐵索在前面帶路。鄭照跟著他,只聽杜訪風說著話,到哪裏停下,到哪裏走,仿佛比孫天成更加熟悉巨門嶺上的一切,連腳步都是輕快的。

這奇怪嗎?這不奇怪,她在白家可是活活給出馬仙問出雷劫來了。

她在求她的道,孜孜以求。

一時間鄭照覺得巨門嶺安靜極了,犬吠也遙遙不可聞,好像這山上就他一個人,一個人走在山間,兔缺烏沉,忘卻日月星宿,山河大地。

秋風是什麽時候來的?竟然吹散了白霧,吹得松針泛舊綠。

鄭照莫名感到些淒惶,就像是徹骨冰雪消融後,露出了很多枯腐木和風倒木。他不該來的,不該走進林子,因為走進來他才知道他寧願做山間草木,與山麋、野鹿同眠。

無知無覺,亦無痛苦。

月下,鳳尾蕨散發著淡紫色的光。鄭照擡起頭,原來是天黑了。

“清風明月苦相思。”杜訪風的歌聲突然從身後穿來,鄭照轉身想說什麽,卻看見一個拄著木杖的老者在林間蹣跚而行。

他灰白色的頭發像是盤虬臥龍的樹根,衣裳襤褸不堪,無法蔽體,更有一些血痂遍布。然而在他身上最難以讓人忽視的是那張臉,溝壑縱橫得好像狂風刮過高坡留下的傷痕,至於凹陷的眼窩和兩側臉頰則完完全全顯示出他頭骨的模樣。這個人還活著,盡管眼神忡怔仿若行屍走肉,但他依然活著。

老者從孫天成身邊經過,孫天成卻對著他的視若無睹,只有那只獵犬低聲吠叫,呲著黃牙。

“別叫!”孫天成沒轉身沒回頭,只喝令獵犬道,“什麽都沒有,別亂叫!”

獵犬嗚嗚伏在地上,眼睛卻跟著老人走。

鄭照看見孫天成注意到獵犬的神態後渾身一僵,但仍然禁止獵犬吠叫,神態甚至更加急切。但鄭照知道,他說著什麽都沒有別叫,不是因為他真的覺得什麽都沒有,而是他希望什麽都沒有,所以讓獵犬別叫。

至於杜訪風,她能知道花錯存在,自然也知道這個老人存在,然而她只是看向這個老人,默然注視著他走過。

於是乎現在的情形很詭異,他們三個都知道這裏有什麽東西卻沒有一個人說。因為他們身在此山,須得保持對山神的敬畏,縱然這個老者可能永遠迷失在巨門嶺。

杜訪風撥開藤蔓繼續向前,風從前方帶來杜香的味道,孫天成和獵犬緊跟在她身後。

鄭照轉身看向老人,他不知道這個老者是多少年前上山的獵戶,又在這裏迷失了多少年,甚至這巨門嶺上還有多少這樣塵滿面鬢滿霜的白發迷路人。

生命的苦難在於失去,活著的每時每刻都是在失去,可悲之處在於如果不曾得到就不會經歷失去的痛苦,然而凡人的欲望便是占有,永遠不會滿足,只想得到的越來越多。如果他稍微遲鈍一些,聽不見雨中山果落,和燈下草蟲鳴,那麽他也不會溺死露水裏,抓住每個離他最近的生命當做救命稻草。

時間不會撫平痛苦,時間只會讓痛苦變得麻木,最後感受不到了這份苦,就忘記了這份苦。被世人遺忘,卻沒有時間遺忘,他嘆了口氣,折下一枝鳳尾蕨,隨手將它拋在空中,然後繼續前行,身影消失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