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2/2頁)

公事家事,都不叫人省心。

呂布這日在尚書台便提前告退,來給小皇帝上騎射課了,順便準備把在尚書台的差事給辭了——又不多領俸祿,還要受一肚子閑氣。

“陛下,”呂布走到小皇帝跟前,也不掩飾,開口便道:“這尚書台的位子臣怕是做不來。”

劉協看他神色,已猜到幾分,笑道:“奉先師父來得正好。朕今日想往西邊倉池畔練一番,還要師父教朕。”

呂布一愣,一時竟忘了辭去尚書台職務之事。

雖然都是射箭,但不同的姿態下,難度差別是很大的。一般來說,步射是最簡單的,就是站在地上,射定靶或移動靶。

經過近三年的練習,小皇帝的步射準頭已經是遠超大多數人,只是礙於年歲氣力,射程不夠遠,還要等以後力量發展起來。

比步射難一些的,乃是馳射,就是在奔跑的馬上射箭。而馳射的難度又有不同,在平地近乎勻速奔跑的馬上射箭,是其中相對簡單的。小皇帝已經練到了三丈之內,幾乎箭無虛發。

而更下一步,也就是馳射中最難的。要知道真實的戰場上,可不會有專門的平地,給你去做勻速跑馬射箭。大部分地形都是凹凸不平的,而馬上射箭時也不是射出去就算完了,要達到最大的殺傷力,需要人與馬默契協作,當馬躍起到最高點之時,馬上人一箭下壓射出,這樣的一箭才有洞穿敵人的聲勢。

現在小皇帝提出往倉池旁崎嶇不平的土地上去練習騎射,那便是要挑戰騎射中最高難度的一種。以小皇帝十二歲的年紀,練習三年的基礎來說,實在是太過拼命了。

呂布愣住,卻見小皇帝已把弓箭遞過來。他下意識接過弓箭來,卻見小皇帝攤開的掌心裏,滿是不該屬於孩童的老繭,與小皇帝背後富麗堂皇的宮殿很不相稱。

“來啊。”小皇帝沖他笑著。

呂布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三年前初見時的情形。彼時他只當小皇帝一時興起,要學騎射,畢竟他們文化人講究什麽君子六藝。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小皇帝這麽下狠功夫,比他手底下□□練的兵丁還要能吃苦。只是小皇帝從來不叫苦,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大多數時候言談帶笑,以至於連他都很少意識到,這樣的練習強度對於小皇帝的年紀來說,是超高負荷的。

呂布接過弓箭來,跟在小皇帝身後,騎馬往西,去往倉池之畔。他望著小皇帝馬上的背影,起伏之間,完全可以看出小皇帝於馬術的精到熟稔,簡直與邊關那些馬背上長大的孩子沒什麽區別。他覺得看不透小皇帝。小皇帝好像從來沒有一般人的喜好,不只是一般孩童的,就連一般成人的也沒有。就比如呂布自己,有時候也會貪杯好飲。但小皇帝從來沒有這些。

小皇帝養狗,但是只養了一條。與時下好養狗良駒的紈絝子弟又不同。

呂布仔細回憶,他印象中,小皇帝仿佛喜歡擺沙盤,就是將軍行兵打仗時會擺的那種沙盤。他覲見時遇到過幾次,小皇帝獨自坐在偌大的沙盤前靜默沉思。有一次他撞見時,正是黃昏,日光已散,燈火未上,小皇帝坐在陰影裏,對著沙盤沉默不語,仿佛是個老頭子的靈魂裝在這年輕的軀殼裏。呂布當時還暗笑自己魔怔了。

“奉先師父想什麽入了神?”小皇帝帶笑的聲音在前面響起。

呂布擡頭,就見小皇帝勒馬立在倉池之畔,正回首望著他,背上弓弦被夕陽染作血紅色,好似一脈陳黯了的血跡。

呂布回過神來,道:“陛下乃萬乘之尊,何必於武道騎射上如此拼命?”他想到尚書台中,那些士人竊笑的眼神,武人終究是上不得台面。

劉協觀他神色言談,早已猜到尚書台中發生了什麽,取下背上弓弦,擱在馬頭上。這也是要馬熟悉主人所用的弓箭弦聲,如此實戰之時,馬不會受驚,才能保持奔馳時的平穩,讓主人更好地作戰。

劉協一面拿弓箭輕輕蹭著馬頭,一面望著呂布,嘆道:“有句說武將的詞兒,朕每次想起來,都覺得難過。”呂布問道:“什麽詞兒?”

劉協沉默片刻,許多前塵往事在胸中翻卷,叫他幾乎忍不住要落淚。

可是他終究沒有落淚,甚至連眼睛濕潤都不曾,只是握弓的手更緊了幾分,輕嘆一聲,淡聲念道:“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