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第2/2頁)

王允走到殿外,望著滿天星光,長嘆一聲,自古成大事者不惜小節。若不是為了大漢朝廷,若不是生在這等腌臜亂世,他何嘗不願一生做個兩袖清風的書生學者。

劉協趕到之時,只見府中靜夜無聲,只廊下泥爐煎著的藥材飄出陣陣苦味來,守在外面的老仆神色木訥。

劉協快步入內,卻見盧植躺在床上,形如槁木。

見了自己最後教導的學生,盧植黯淡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卻終究沒能亮起來。他艱難舉起手臂,口中已發不出聲音,只將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床邊立著的幼子。

劉協這才看到藏在床頭幔帳之後,站著個十歲如許的小男孩,正怯生生望著他。那小男孩手中拎著一盞紅色的兔子燈,乃是從前上元節時,劉協隨手賜給盧植的。這是盧植恐怕自己等不到皇帝趕來,因此叫幼子手持此燈,以求皇帝回護之意。

盧植一生要強,文成武就,門生遍天下。然而戰亂之中,長子次子都已死去,只剩下這個年方十歲的幼子。他行將就木,然而幼子稚齡,如何能放心?

劉協心中感慨,上前牽了那小男孩出來,一手握住盧植那根冰涼的手指,道:“老師的意思,朕都明白。您放心,這是您的幼子,就是朕的師弟。朕答應老師,一定將此子撫育成材。”他也不過十三歲的年紀,然而言語中,儼然將盧植幼子視作晚輩了,卻也毫無違和感。

盧植本就是強撐著一口氣等皇帝前來,得到許諾後,心氣兒一松,咽下最後一口氣,便魂歸地府了。

他的幼子守在床邊,尚且懵懂,沒能明白過來。

劉協想到不過兩年前,盧植身量高大、聲如洪鐘的模樣,再看此時躺在床上、面如金紙的一具屍身,不禁也心中悲痛悵惘,想到自己上一世臨終時只有一只狗陪伴,心道,果然世上繁華風雲變遷,最終也不過一個土饅頭,一時竟有些心灰之意。

親近之人離世,有所觸動感慨,也是人之常情。

劉協牽著盧植幼子出來,不欲叫他見到自己父親死狀。

盧植幼子見外面眾人忽然湧入房中,圍著父親的床,不知在做什麽。他雖然年幼,卻也隱然明白,大眼睛裏憋著淚,也只與皇帝尊卑有別,不敢放肆哭泣,跟在一旁,緊緊攥著那兔子燈。

劉協定定心神,低頭看那孩子,才發現那燈上還別著一封信,取來看時,卻是盧植給他推薦的屯田制可用之人。盧植雖然身在病榻,卻還關注著學生動向,關心著天下時局,因知屯田乃是朝廷長久大計,因此拼著病體,寫下了諫言與可用之人。

盧植書法,天下聞名。此時信上,筆跡卻虛軟無力,只勉強能辨認,更惶論字體。

劉協捏著那厚厚幾十頁的信紙,不知老師是如何拖著病體寫下這一番長書,飽含對天下子民的熱愛與對朝廷的忠誠期盼。他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顫,才能忍下眼眶中湧出來的熱流。

劉協不敢此時細看,收入懷中,轉頭又看向盧植幼子,見他仍是攥著兔子燈含淚乖乖侍立,不禁心生憐意,放低聲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望著他,道:“我、我叫盧毓。‘以毓草木’的‘毓’。”

劉協微微一笑,道:“好孩子,還學過《周禮》。”又以手撫其發頂,感嘆道:“梳齒一般的嫩草呵,你就在朕身邊快快長大。”

盧毓仰頭望他。

劉協低嘆道:“長大了,養育你沒了父親的侄子們。長大了,像你父親那樣,與朕一同撐起這大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