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逆子

太子很滿意汪直的回答。

他之所以如此強烈的要汪直表態,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剛剛得到的消息,他第二次上書陳情,再次被拒絕了。

嘉獎他孝順的聖旨已經快要到了淩州了。

但是太子一點也不高興。

他需要這種嘉獎嗎?

很是可笑。

所以在不久之後,太子又開始第三次上書陳情。

這一封奏疏,他請來好幾位大臣參詳,不著一點文字於政事,多用口語,只是敘述父子之情。想走以情動人的路子。希望能打動朱祁鎮。

甚至太子有意要將這封奏疏泄露出去。形成輿論風波。

能讓朱祁鎮改變主意。

只是太子沒有想到一點,對於一個生病且敏感的老人來說,他做的越多就越是錯誤。

北京紫禁城乾清宮。

朱祁鎮躺著一張春椅上。

所謂春椅,形制上類似於後世的躺椅,能並排躺下兩個人,甚至可以讓一男一女在上面做羞羞的事情而得名。

總之不是那種該出現在正式場合的椅子。

之前乾清宮是沒有的。

朱祁鎮的病在春暖花開之後,漸漸的好轉了,只是朱祁鎮的精力,身體,都恢復不到從前了。

之前在禦案之後,一坐一整天。批閱不知道多少奏疏,也不覺得有什麽事情。

但是而今久坐之後,就有些疲乏了。

想要躺下來。

只是大明龍椅的形制,在前文也有介紹,可以說四邊不靠,根本沒有什麽可以休息的地方,人只有正襟危坐在上面才行。

懷恩建議讓朱祁鎮安排一張小榻,但是朱祁鎮覺得這太不莊重了。畢竟這是乾清宮,朱祁鎮雖然精力不濟了,但是召見大臣的頻率並沒有降低。

這也算是顯示存在感的一種辦法。

讓人看見這裏有一張床,有些不好。

於是將這個椅子搬過來了,來人了可以直接放在後面。

此刻,朱祁鎮就躺在上面假寐。而懷恩拿著一封奏疏在讀。

其實朱祁鎮向來是親力親為閱讀奏疏,蓋因讓人讀奏疏,很容易從中作梗,少讀,漏讀,跳讀,甚至有意改上一個字。就能讓情況大變。

讓無罪的人變得有罪,有罪的人變得無罪。

只是他實在沒有這個精力,一雙眼睛看到酸澀之極,甚至要流眼淚。雖然下面上奏的奏疏,都是清一色,好像印刷一般的館閣體,非常好認。但是朱祁鎮也覺得這些字有些模糊了。

朱祁鎮知道,一個敢這樣糊弄他,不可能所有大臣都這樣糊弄他。

只能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

是啊。

似乎人到了一定年齡,年輕時候種下的因果,就一個個的找上門來了。

朱祁鎮可以戰勝所有人,放眼天下,不敢是何等英雄豪傑,要麽是自己的臣屬,要麽是自己的手下敗將的,但是唯獨對於自己的身體,卻是半點奈何也沒有。

他即便知道,讓太監代讀奏疏,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朱祁鎮也不得不如此了。只是挑選自己的信任的人。

懷恩與朱祁鎮年齡相仿,幾乎陪了朱祁鎮一輩子了。

“兒臣遠在萬裏之外,聞父皇有恙,五內具焚,再請回京侍疾,讓孩兒盡為子之道——”

朱祁鎮聽著聽著,忽然猛烈的咳嗽幾聲,從嘴裏噴出兩個字,說道:“逆子——”

懷恩立即上前,說道:“陛下,怎麽樣?”

朱祁鎮悶著聲,說道:“茶。”

立即有小太監端著一柄茶走了過來,朱祁鎮拿過來,嘗了一口,溫度剛剛好,隨即一飲而盡,這才松了一口氣。

朱祁鎮奪過太子的奏疏,雙手高高擡起,微微斜著頭,努力看清楚上面的字。看完一後,重重的扔到一邊的桌子上,靠在春椅上,不說話。

朱祁鎮心中有火,只是被他死死的鎖在內心深處。

此刻的朱祁鎮正在面對一個事實,一個他在失去權力的事實。

作為一個合格的皇帝,他必須有懷疑一切的品質。不懷疑一切,他很可能失去一切,這就是皇帝絕對權力帶來的絕對風險導致的。

但是一個皇帝不能只有懷疑。

他必須有驗證自己的懷疑的能力。

朱祁鎮這麽多年一直辛勤的工作,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之中了,一方面固然是朱祁鎮享受掌管權力的過程。

權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

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有各種辦法監督調查,從不同的方面的資料驗證和打消自己的懷疑。

但是而今,這種驗證與打消自己懷疑的能力,被嚴重的限制了。

朱祁鎮心中依然懷疑著一切,但是沒有驗證的懷疑,只能是疑神疑鬼。

不過,要說朱祁鎮的懷疑是完全沒有根據的,那也是不對的。朱祁鎮做了這麽多年皇帝,見識過不知道多少鬼蜮伎倆,很多事情,即便朱祁鎮沒有去調查驗證,他也能嗅到很多奏疏之中,不一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