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羽衣(九)

陽光穿過細碎的雪,也變得細碎起來,很清淡,沒有什麽暖意,反倒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感。這大抵是秋天最後的太陽了。

白薇撐著傘,走在梧桐街上。梧桐街的盡頭是一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梧桐樹,平日裏全是光禿禿、幹枯枯的樣子,但今兒個破天荒地抽出了半樹的小葉子,也還是透出了不少的生機,倒也是有一種煥發新生的感覺。有不少人路過那裏,駐足觀望、侃聊,從穿衣打扮上,有好些個外鄉人。

砍樹人。

白薇知道,那些人裏混雜著不少的砍樹人。梧桐樹也並非是煥發新生,更像是燈火將近的回光返照,抽出了殘余在體內的全部生機。而這,似乎是人有意而為之,有意榨幹它所有的生機與新生的希望。她想,或許,這是黑石城最後一次大幕了,或許,這裏存在著的一切,都將迎來一個最終結局,而有資格決定結局的……

白薇呼了口氣。她想,或許是就是自己。

看一眼梧桐街另一個盡頭,那是三味書屋的方向。然後,她回頭,朝著梧桐樹走去,腳步漸漸從輕巧變得沉重。她撐著傘,走進不算密集也不算稀疏的人群,靜靜地看著梧桐樹,也沒有想什麽,就是單純地看著,看著看著,就出了神。

隱約間,她依稀聽到有人以唱的方式吟了一首打油詩:

“梧桐街很長,梧桐樹很老。

頑童心歡喜,爬樹摘葉了。

……

梧桐街很長,梧桐街很老。

想對清風說,莫吹我長梢。”

白薇聽得入神,口裏喃喃:“想對清風說,莫吹我長梢……真好啊,真好。”

這份少女的懵懂心思,她感受到了。

“三月……”

白薇微微仰頭,透過梧桐樹枝椏間的縫隙,望向遠處。她覺得這首打油詩是秦三月留在這裏的,因為,在她的認知裏,整個黑石城裏,只有秦三月有這樣一份心思。她想,或許是三月路過這裏,念了這首打油詩,被梧桐樹聽了去,記了下來,如今重新響起,大概是梧桐樹想讓有心人聽到吧。

思緒掠過後,她回過神來,收了傘,緩步向著梧桐樹走去。一步一步,從所有人視線之外,走進所有人視線之內。目光,全都落在白薇身上,她似乎有著某種致命的吸引力,那絕非是容貌帶來的,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壓迫感。好似,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只是會動的生命,不再具有獨一性,只是蕓蕓眾生的一員,變得黯淡無光。

白薇旁若無物,來到梧桐樹面前,伸出手,輕輕撫摸幹枯的樹皮。

她細聲念叨,“好好休息吧,留個新生的希望。”

她指尖泛起柔和的綠光。

老了的梧桐樹簌簌抖動起來,半樹細芽迅速膨脹,不到三個呼吸,盡數張開結成綠油油一片。滿樹的綠葉張開,讓這條街的盡頭蒙上巨大的陰影,陰影覆蓋了所有人。梧桐樹傾泄出磅礴的生命力,綠茵茵的氣息直讓這一處風雪都消散。

然而,還不待圍觀眾人驚訝,滿樹的梧桐葉迅速枯黃,卷起,然後凋敝飄落。落下來的枯葉未觸及地面就化作飛灰,被風帶向每一處。

所有人再向梧桐樹看去時,它已經沒了任何生氣,幹枯的枝椏與樹幹像是被蟲蛀朽了一樣,似乎輕輕一碰,便會垮掉。

街道盡頭,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隨後,所有人覺得,梧桐樹大概真的死了吧。

一陣唏噓後,人群漸漸散掉。砍樹人還要繼續在城裏尋找可能的機緣,城裏普通的行人也不會為一棵枯樹駐足。

他們走掉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念起讓梧桐樹死去的白薇,就好像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只是,有心的人或許會在臨走前,聽到一聲“梧桐街很長,梧桐樹很老”。

而白薇,繼續撐著傘,在黑石城的每一個地方走過。

她並非閑逛,是抱著目的的,雖然說想做的事坐在書屋裏就能做,但親臨現場總是更有儀式感的。一番下來,她基本明白了守林人想在黑石城做些什麽了。黑石城的每條街道,每座廟宇,每方小湖都早被埋下了陣法,雖然白薇叫不出這陣法的名字,但是知道其作用是鎖死黑石城一切可能的神機天運。在這座城池裏出生的每一個人,都會失去所有感知神機天運的機會,也就是失去了踏上任何修行之路的可能,即便他們遠離了黑石城,只要黑石城裏留存著他麽的氣息,一輩子都只能當個普通人,還是個思想和認知可以被任意更改的普通人。

而能更改他們認知的,只有埋下陣法的守林人。

離上一次大幕才過去了一年時間,如今守林人再開黑石城大幕,原因無非一個,即黑石城已經失去了可持續培養的價值,守林人要犧牲黑石城,換取更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