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

蕭泠欲入京朝賀的消息傳到長安, 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都不知道她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河朔名為藩鎮, 與朝廷的關系不過羈縻而已, 歷來元旦朝賀都是派僚佐來走個過場,蕭泠父親蕭晏在世時曾入京朝賀過兩次, 不過那是因為他母親和妻子在長安,自蕭晏去世,蕭泠接掌三鎮兵權,她就不曾入朝覲見過。

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與群臣如臨大敵,但仔細一思慮,她奪回三鎮兵權才短短一年,三鎮在內亂中傷了元氣, 正是與民休息的時候, 怎麽都不至於犯上作亂,遂越發百思不得其解。

桓煊聽聞這個消息, 也不知蕭泠為何要進京,但他隱約感到應該與他長兄的死有關。

他知道長兄和蕭泠情投意合, 曾經暗暗欣羨——那時候長兄還活著,他以為自己會和阮月微相守一輩子,按理說他是不該羨慕別人的, 如今回想起來, 或許他早已知道自己一廂情願、自欺欺人的感情,根本不能與他們的相知相許相提並論。

不過如今他已不必羨慕任何人,他有了自己的隨隨。

……

即便蕭泠不像是圖謀不軌,但皇帝還是決定做足準備以策完全。

他將元旦大朝期間的京城守備交給了三子, 齊王奉命從西北調集兩萬神翼軍入關,以便生變時可以立即策應京師。

朝廷防備蕭將軍,蕭將軍也不敢掉以輕心,隨從入京有三百親衛,另有一萬精兵屯駐在潼關外,河朔三軍暫聽葉將軍號令,若朝廷輕舉妄動,兵戈相見難以避免——不過這一年江南盜鑄案牽連出一批官員,京官外官都有,江南作為大雍主要稅賦來源,又因蝗災歉收,皇帝和朝臣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這時候向河朔揮戈,除非皇帝和大臣們都瘋了。

隨隨十月初動身,十二月底抵達長安。

桓煊奉旨率儀衛迎河朔三鎮節度使於長安郊外七裏的長樂驛。

長樂驛位於長樂坡上,東臨浐水,館舍弘麗,朝中官員送往迎來、接風祖餞多在此驛,有藩將入京,朝廷照例要在長樂驛中設宴接風洗塵,在館中下榻一夜,翌日再入宮謁見皇帝,蕭泠也不例外。

長安城前兩日還是風和日麗的天氣,到這一日忽然刮起大風下起大雪來。

官道兩旁的大槐樹在摧枯拉朽的狂風裏東搖西擺,骸骨似的枯枝喀拉拉作響,樹上和道旁的積雪和著汙泥,被羊角風卷成黑色的漩渦。

蕭泠到京是黃昏,桓煊預先收到前一驛遞來的消息,提前騎著馬出城,與他一起的還有皇帝身邊的中官、禮部和兵部的官員,還有十二衛的武官。

暮色降臨,慘白的日色褪作蒼紫,帶去了最後一絲暖意。

風雪越發大了,寒風直往人襟懷撲,把人的心窩都冷透了。

與他並轡而行的禮部侍郎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扶著帽子,被風雪吹得眼也睜不開,花白胡須精心編成的辮子都被吹散了,他看了一眼端坐馬上的齊王,只見他狐裘在風中獵獵作響,可人依舊豐神如玉,不見一絲狼狽,只是臉色格外蒼白,越發像是冰雪雕成,仿佛天生就該在風雪裏。

老頭苦中作樂地打趣道:“殺神就是殺神,大約煞氣重,一進京連長安都變天了。”

桓煊沒搭腔,只是微微頷了頷首。

禮部侍郎忽然想起眼前這位也是殺神,臉上有些訕訕的。

好在耳邊傳來車馬聲,由遠及近,像悶雷從遠處滾來。

不一會兒,昏黃的雪幕中浮現出黑幢幢的影子,如黑雲,又如山影,向他們壓來。

禮部侍郎精神一振,同時松了一口氣,揉著昏花的老眼道:“總算來了,要是再等不來,老夫這把老骨頭都要叫風吹散了。”

蹄聲越來越響,大地都似在震顫,黑影越來越近,仿佛山嶽將傾。

人馬漸近,蹄聲漸緩,當先擎旗持戟的儀衛讓至道旁,一個身著輕甲的人影騎著黑馬緩轡向他們行來。

此時風大雪緊,天色晦暗,對面都未必能分辨臉容,何況他們還隔著十來步遠。

桓煊甚至看不清馬上人的身形,可他的心臟卻沒來由地縮緊,像是有一只穿針引線的手,將他的一針針地縫起來,再慢慢抽緊。

一人一馬自雪幕中走來,輪廓越來越清晰。

終於看清她眉眼的時候,他的心臟終於縮到了極限,陡然停止了跳動。

呼嘯的風聲仿佛驟然停歇,馬蹄聲消失無蹤,似乎連時間也停滯了,天地成了一片混沌。

緊接著,他的心臟又似忽然爆裂,刹那間雲破天開,冬去春來,冰雪消融化作繁花綻放,他忘了眼前人是誰,他墜入了一片絢麗如錦的烏有鄉,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活著,他的隨隨還活著。

她真的沒死,她活著回來了。

愁雲慘霧的冬日,風雪如晦的長安,她像陽光一樣照進他的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