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十一

自從長子走後, 皇後哀毀過度,對丈夫也近乎不聞不問,這還是第一次邀他一同用晚膳。

皇帝在前朝與臣僚議完政, 便即去了皇後的禪院——唾手可得時只是尋常, 受了多年冷遇偶爾得她主動相邀,反倒覺得難能可貴。

步輦剛在宮門前停下, 皇後已親自迎了出來。

她雖是帶發修行,平常都和真正的寺尼一般穿僧衣,今日卻破天荒地穿了俗家衣裳,發上插戴玉梳, 雖然仍舊素凈,卻有了些昔日的影子。

皇帝不覺想起昔年兩人新婚燕爾、情好款洽之時,目光越發柔和,上前扶住她胳膊, 兩人相攜穿過廊廡, 進了禪房。

兩人相對坐下,皇後屏退了侍從, 親手替皇帝煮茶。

皇帝從她手上接過粗陶茶碗,看著碗中茶湯:“今日怎麽想起邀我來用膳?”

皇後抿了一口茶湯:“妾近來想了很多。”

她垂下眼簾:“這麽多年過去, 妾的執念也該放下了,若是燁兒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他阿娘如此。”

皇帝目光一動, 不覺撂下茶碗。

皇後擡眸看向皇帝, 目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

皇帝笑道:“我老了。”

皇後擡手掠了掠自己的鬢發,微微一笑:“妾也老了。”

頓了頓道:“這些年是妾對不住陛下。”

皇帝傾身向前,握住她冰涼的雙手:“你我夫妻,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

皇後多年來第一次沒有抽回手, 接著道:“妾不是個好母親,因著一些心結,這些年委屈三郎。”

皇帝眼中微露詫異。

皇後淒然一笑:“說起來陛下或許不信,妾這幾年仿佛身在迷障中,即便日日念經禮佛,也一直無法破除,可一旦走出迷障回頭一看,便覺自己可笑可恨之至。這大約便是阿師所說的‘頓悟’吧。只是苦了三郎。”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燁兒的事我也放不下,何況他是你親手教養大的。已經過去的事,不必苛責自己。三郎是個孝順孩子,一定能體諒,不會怪你的。”

皇後道:“陛下不必安慰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諒。只是我已老了,時日無多,能在有生之年盡量彌補一二,也不枉我們母子一場。”

頓了頓道:“早知今日,當初我便不該將他送去太後宮中教養。”

皇帝道:“當初的事怪不得你,你生他時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身子好幾年都未復原,且命理玄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他的八字的確妨克你,萬一有什麽不諧,便是追悔莫及的事。他在阮太後宮中,一應衣食份例、教養開蒙都與大郎二郎相同,你實在無需自責。”

皇後道:“以前的事且不說,這幾年我對他避而不見,一定傷透了他的心。”

這下皇帝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妻子,只能道:“過去的就別放心上了,你能想通就好。”

皇後點點頭:“妾想著,過兩日便是歲除,又是他生辰,前幾年因為妾的緣故,他總是一人在府裏過,今年該好好聚一聚。”

皇帝欣慰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要勞你費心操持。”

皇後又道:“陛下也同妾見外了。有德妃幫我,不用費什麽心。”

頓了頓道:“第一次給這孩子慶賀生辰,該當好好熱鬧一下,家裏人少,不如再請些宗室外臣。”

歲除宴以前也有賜宴群臣的先例,皇後這提議不算過分。

皇帝沉吟道:“大張旗鼓地慶賀,恐怕太子和群臣有別的想法。”

皇後道:“對外不提生辰的事,只說歲除賜宴。”

她淒然一笑:“抱歉,妾彌補心切,矯枉過正了。”

皇帝道:“這些年的確委屈了這孩子,該當好好慶賀一下。”

他想了想道:“只是歲除將至,賜宴百僚來不及準備,不如就叫上宗室一起熱鬧熱鬧吧。”

皇後道:“多謝陛下成全。”

她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對了,蕭家那孩子如今怎麽樣了?”

皇帝未曾料到她會這樣心平氣和地提起蕭泠,不由愣住。

皇後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妾說放下,自是全都放下了,那麽多年前的事,難道我還遷怒她?小時候她入宮覲見,我一見她便很是喜歡,難怪燁兒鐘情於她。”

她神色黯然:“若當初不是我執意阻攔,說不定……”

皇帝忙打斷她:“當年的事不能怪你,也是孩子們胡鬧,燁兒堂堂一國太子,怎麽能放下儲位去河朔,你也是為了他著想。”

皇後掖了掖眼角:“當年未出閣時,我與蘇夫人也是時常來往的,怎麽說都是故人之女,她難得入京,我這做長輩的不該避而不見。”

頓了頓道:“何況她還是三鎮節度使,便是為社稷考慮,我身為皇後也該以禮相待的。陛下擔待容忍我這些年,我也該為陛下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