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考

謝璟是跟著黃先生一起過來的。

他站在黃明遊身後,身上穿了件日常小廝穿的衣服,進來的時候擡頭瞧了學堂裏面一眼,白明禹拼命給他打眼色,謝璟垂眼只跟在黃先生身後,權當沒看見。

族學裏的老師看到黃先生過來,連忙站起身,客客氣氣的讓出位置,臉上帶了幾分掩藏不住的激動。

黃明遊倒是半點架子都沒有,笑呵呵擺擺手,走過去隨意探頭看了一眼道:“我看看,講到哪兒啦?”

那個老師道:“正在講詩,今日說到李白的《登高丘而望遠》,剛講了半首。”他聲音有點抖,努力穩下來講話,黃明遊這樣的大師可不是能輕易見著的,文人傲氣,但遇到真正的大師心裏卻只有敬慕。

“成,那我接著講,你帶小謝去找個座位,有勞。”

老師帶著他身後的謝璟去入座,但整個學堂裏所有的位置都滿了,惟獨白明禹那空著一張書桌。老師有點猶豫,還是謝璟先開口道:“先生,我就坐在這裏吧。”

謝璟坐下,白明禹瞅著老師一走,立刻湊過去想套近乎,低聲道:“沒帶書吧,瞧我的?”

白明禹遞過來一本書。

謝璟看了一眼,是他昨日那本圈畫過的“小抄書”,他擡眼看向白明禹。

白明禹臉皮厚,還在催他:“你快看看,一會考試的時候要用。”

謝璟道:“今日講詩”

白明禹急了:“什麽詩不詩的啊,這邊老師不考詩,一會黃先生可真發試卷了!我跟你說,我這也是為你好,你趕緊的,趁著這堂課多看一點,記住多少算多少,少爺對你的好也得記住了,等黃先生考試的時候答案給我抄抄……”白二嘀嘀咕咕說上半天,見謝璟依舊只看他不說話,擡手撓了撓裏臉難得低了一次頭,壓低了聲兒道:“行了行了,昨天的事我跟你道歉還不成麽,我就是想嚇唬嚇唬你,也沒想幹別的,說白了咱倆都有錯,各退一步,你行了啊,別跟少爺鬧脾氣。”

謝璟沒覺得自己錯哪兒了。

他覺得二少臉皮真厚。

白明禹那邊心思比他細膩的多,至今還記著仇,一半委屈一半羞惱,他當初可是實實在在哭了幾場“豐兒”。

只是這事太丟人,他打死也不會告訴謝璟。

講台上,黃明遊接過書正站在那裏翻看。

所有學堂裏的學生們也都坐在課桌後仰頭看他,上面新來的先生穿一身漿洗幹凈的半舊長袍,灰撲撲的顏色,人微胖且矮,挺著小肚子站在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賬房先生,沒有半點高明的樣子。

黃明遊已站著把書翻完,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細長的小胡子,和氣問道:“你們先生已講了半首,那不介意的話,我接著那半首講罷?不過我講的方式不同,要想說文,需得解字。”他轉過身在背後木質黑板上寫了幾個字,邊寫邊道:“金文銘鼎,大篆刻於簡,今天時間短,我便只講這為首的一個字。”

黑板上,字跡蒼勁雄渾。

——秦皇漢武空相待。

黃先生寫了這一行詩,卻只單講一個“秦”字。

台下學生懵了,站在後頭留下聽講的老師也愣了。

黃明遊胸中藏有萬卷書,精通政治與哲學等學術,史料更是信手拈來,講得妙趣橫生。學堂裏的學生聽得專注,只覺得比外頭說書先生講得還精彩,外頭人講個趣味,但黃先生的課裏卻是巍巍大山,血性中華。

黃明遊沒帶一本書,全程背著手講下來,只一字便講出了一部文化史。

一直講到晌午,他才停頓下來,看了一眼外頭等著的人笑道:“大家稍等片刻,我再說一句吧。”

族學外頭等著的都是給家裏少爺送飯的小廝管事,聽到立刻往後推推,陪著笑只讓先生多講,他們多等不礙什麽事。而學堂裏,頭一次如此安靜,沒有一人離席,連後排坐著的老師都沒有動一動,只努力坐好認真聽先生講話。

“史書是民族之魂,欲滅其族,必先去其史,史不正,族不存。”黃明遊走了兩步,又道:“吾輩今日讀書當不為名利,不為強權,不違心妄論,你需知華夏文明發源之脈絡,知自己起源之地,知何為華夏人。”

學堂肅靜,半晌方有學生陸續站起作揖,話卻是說得整齊洪亮:“謹遵先生教誨!”

黃明遊說的解字,是為尋根。

謝璟跟著起身行禮,心裏想的卻是南下那些年遇到的那些教授,不論留洋亦或在國內的,那些頗有聲望的文人在彼此爭論起來的時候都面紅耳赤,但遇到外敵,卻立刻掉轉了矛頭,一致對外。

他們沒人說過,但心裏想的也是同樣一件事。

他們是華夏人。

理應為華夏做些什麽。

晌午學堂裏人走得差不多了,黃先生沒急著走,他在隔壁教師的單間坐下吃午飯,順便給兩個學生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