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指揮

各輪開始放水,船體慢慢下沉。

船員們注視著江面上一艘艘陌生或熟悉的船舶,眼含熱淚,直到一條小船來接他們上了軍艦,視線依舊未離開滾滾江水。

天色將明,沉船任務終於完成。

滬市,一處臨時會議室內氣氛劍拔弩張。

賀東亭擰眉坐在右側,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會議桌上為首的三人皆穿軍裝,賀老板對面幾人或站或坐,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帶著怒火,有一個絡腮胡男人徑直拍了桌面,把水杯都震得晃動,他眼裏帶了紅血絲,聲音更是粗啞,連聲斥責追問:“賀老板昨日英勇大義,蘇某敬重你為人,但今日之事未免太過偏頗,是問在座誰的船廠沒有犧牲?為何我們的船沉得,福泉莊的船沉不得?!”

一旁的人也帶著滿面疲憊,顯然一夜未曾睡好:“是啊,大家都是為國戰犧牲,沒有理由只對一家公司網開一面,唉,還請給出一個說法……”

“賀老板,我王家接到消息,可是二話不說沉了三艘輪船哪!”

眾人議論紛紛,原本就是心頭割肉,此刻稍有一點不公立刻就被無限放大,一時間還有人質問起賀東亭和蜀地謝家的關系,儼然成聲討之勢。

賀東亭依舊堅持搖頭,沉聲道:“福泉莊的船,不能沉。”

姓蘇的那個男人瞪著眼睛道:“那是為何!他蜀地的船比我們的都金貴,收到戰令,還能違抗不成?!”

賀東亭道:“正是因它是蜀地的船,才沉不得。”

有人冷笑:“怕是和賀老板沾親帶故,為子侄開脫吧!”

有些原本就同賀東亭平日裏有生意競爭,說話也不甚客氣,而大多數則是敬重賀東亭為人,越是如此,越是失望,此刻也在擡頭盼望他說些什麽。

“正因眼下危難之際,軍政署催遷在即,莫說那數萬噸軍需物資,就是工礦、砂廠等等器械運輸,都需要船舶,我與諸位行駛至湘江流域尚可,但若入川江,非福泉莊的船不可!川江湍急,路險且窄,謝家的船常年往返於此因而船身狹長,和我們的船完全不同。莫說你蘇家幾艘江輪,就算是我的江安輪也不敢輕易入得,九月之後水情嚴峻,屆時即便有老領江也要謹慎操作,江道狹窄,泄灘難下……”賀東亭看向在座眾人,視線環視一周,“若想保住工業之星火,謝家的船,不能沉!”

“可軍令如山,這沉船塞江的任務……”

賀東亭沉聲應道:“船,由賀家出。”

數日後,阻塞田家鎮航道的船,果然是賀家出的,亦或者說是白賀二家通力合作。

白九爺承擔建造了四艘大型鋼骨水泥船接替輪船,此舉挽救下十六艘大輪,確保了南渡航線之能力,也立了最關鍵一功。

時間緊迫,鋼骨水泥船數量不夠,賀東亭將賀家船舶公司老舊船只一並沉入江中,構成江面第三道航線。此次任務招商局共下沉七艘,海軍軍艦八艘,民營海輪沉江共十八艘。

江上防線初步告成。

沉船任務中,賀家承擔了最多的船只。

同月底,賀東亭引退,戰時水運調度一職落在更為年輕的白九身上。

九爺穿一身素縞,人清瘦一圈,臨危受命。

他接過委任狀時,神情依舊和平時那般沒有過多變化,只淡聲道:“定不負所托。”

兵貴神速,工廠撤離也是如此。戰事一爆發,滬市等地的工廠成了敵軍轟炸的重點,江面尚可攔截一些時日,頭頂上的飛機可不管這些,炸彈只管往樓房、廠房密集之處丟下,轟鳴聲中,不知奪去多少無辜百姓性命。

漫天轟炸聲中,一艘艘船舶滿載彈藥、機器,正忙碌而沉默地行駛於江面之上。

八月。

天氣悶熱,等候在辦公室門前的男人卻連擦汗的心思都沒有,焦灼地看向門口方向,一有人進出就立刻跟著站起身,但他還未等到秘書傳喚,一時間也不能入內,只能一遍遍又坐回長椅上去。

終於輪到他的時候,男人連忙站起身,他身上的長衫袖口都被火燒得卷了邊,他此刻眼神絲毫沒有放在自己衣服上,只胡亂整理了兩下,就大步邁入進去,他這次來,是特意來拜訪這位白先生的,如今船只成了最緊俏的,他來這裏,就是為了求一條船。

“白,白先生,我知道您時間寶貴,我長話短說,這次來是為了求一條船……哪怕木船也可以,如今戰亂,學校裏失去父母的孩子有許多,您去街邊看看,也到處都是乞討的孩童,我原是小學校長,如今也不知道該叫學校好,還是叫孤兒院才好。”男人囁嚅幾聲,苦笑道,“黃明遊先生曾說,少年才是火種,是為希望,我現在好不容易從各界求得一筆善款,但到處都買不到船票,實在走投無路,只能來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