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長歌當哭

“而你們的先輩, 埋骨沙場,血猶在北,泉下英靈, 可還願認你們這些不肖子孫?!”

方靖遠的聲音不大, 卻字字誅心, 每一句話, 都化作森冷無比的利刃, 紮得老牛和聞聲趕來的武學生們一個個都渾身僵硬,如當頭冰水淋漓而下, 反駁不得,動彈不能,只能任憑他揭開他們嬉笑玩樂肆意放縱的皮囊, 將他們內心潛藏著的,連他們自己都以為早已失去的熱血和壯志,毫無遮掩地曝露在烈日之下。

躲不開, 避不開,只能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如何從一個熱血少年變成了浪蕩兵痞。

誰, 不曾有過一腔熱血滿懷熱情呢?

誰, 不曾記得靖康之役下, 汴京繁華一日傾覆, 多少家破人亡, 多少血淚成河?

這些武學子弟,有哪個沒有長輩親眷死於北地?午夜夢回時, 多少人兀自哭泣驚醒,想著昔日汴京城中粉墻細柳,綺陌香輪?昔日妃嬪帝姬, 千金嬌娥,散發披裘,婉轉委地,淒風苦雨,零落於泥。

哪怕此時的臨安城中歌舞升平,這些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並未經歷過那場滅國之難,可依然聽長輩說起過,每逢祭祖之時,紙醉金迷中,依然會愧對先人。

那是刻入骨血的恥辱和仇恨,是醉生夢死都會變成噩夢而無法磨滅的記憶。

無人說破時,尚可恣意風流,畢竟連天家都無可奈何之事,他們如今不過是一介學子,連正式的官兒都不是,再怎麽想怎麽說又能如何?

可被方靖遠忽地一語戳破這五彩繽紛絢麗入夢的夢幻氣泡,啪的一下將他們內心最深處的噩夢和血性釋放出來,讓他們一個個臉上發熱,雙眼發紅,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一開口,聲音都變得哽咽艱澀起來。

“你這書生,連刀都拿不起,有什麽資格來說我們?!”

方靖遠看著他,雙目如刀,“我是拿不起刀,那你們呢?你們學這一身武藝,就是用來欺負自己人?孬種!金兵若來時,你們的刀在何處?哪裏還有臉來說我?至少,我還知道家國有難,匹夫有責,拿不起刀,我還可以用箭,用弩,用這條命去保家衛國,你們能嗎?行嗎?”

他鄙夷的口氣一下子惹起眾怒,尤其是在場的大多都是武學生,個個人高馬大,尤其是他面前的虬髯大漢老牛,拳大如鬥,雙臂一伸,便如巨熊一般瞪著他,呼吸都跟著粗得如同拉風箱般呼哧呼哧的。

“兀那小子,你說誰不行?”

這句話果然是神奇的開關,瞬間就點燃了情緒,方靖遠非但不怕,還火上澆油地說道:“看來你不光是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使嗎?我說的是你、你,還有你們——不客氣地說,在場各位,都是孬種!廢物!別說上陣殺敵,就算踢球,也不是我這弟子的對手!”

嶽璃一臉懵地被她推到了前面,看著面前需要她仰頭才能看到的大漢,眨眨眼。她什麽時候變成小方探花的弟子了?

可這個時候,總不能給他拆台吧?踢球……蹴鞠她是沒踢過的,可論起玩球……八十斤的金錘她都能玩轉,這小小蹴鞠,還能難倒她?

她不閃不避地挺直了胸膛,完全無視那大漢兇神惡煞的眼神,還用力地點了點頭,“沒錯,你、你——你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你們——都不行!”

“你這娃娃人不大口氣倒是不小哈!”老牛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想用激將法嗎?來啊,能在球場上贏了老牛,以後老牛就聽憑吩咐,無論是殺人放火還是赴湯蹈火,俺老牛要說一個不字,就把腦袋摘下來給你!”

眾人轟然響應,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兩人一個是弱不禁風的小白臉書生模樣,另一個雖然背後別著對鬥大的銅錘,但誰知那是實心熟銅還是紙糊的燈籠來唬人的,要不是看在霍九帶他們來的份上,就憑他們剛才說的話,就得被當場踩成肉糜。

霍千鈞沒想到才不過三言兩語功夫,方靖遠就把整個球場的人都給得罪了,他連反應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已經從先前要“收復”球場,變成了“踏平”球場嗎?他剛才是走神了嗎?到底錯過了什麽?事情為何會發展到現在這種情形?

“小嶽……你剛才不是說你沒踢過蹴鞠嗎?你還跟老牛比?”眼看著眾人簇擁著他們朝蹴鞠場走去,霍千鈞忍不住悄悄地扯了下嶽璃的衣角問道:“你知不知道他可是這球場的老大?踢起球來能三天三夜不離身,你能贏了他?”

他實在想象不出來,踢遍臨安無敵手的老牛能輸給一次蹴鞠都沒踢過的嶽璃。

“不知道啊,”嶽璃滿不在乎地說道:“方探花說了讓我上,說他們不是我的對手,我當然要跟他踢一局,讓他們心服口服才好啊!”

“你——”霍千鈞瞪著她,忽然又轉頭看了眼同樣沒心沒肺完全沒把周圍所有人帶著怒火的眼神放在心上的方靖遠,覺得自己真是為這兩人快操碎了心,早知如此,他當初何必再搭理這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