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口舌之爭

其實說到底, 古書千萬本,道理看注釋。清談論聲高,誰大誰有理。

《竹書紀年》也算不上是正史, 只是晉代涿郡盜墓者挖出魏襄王墓出土的晉魏兩國史官記載的編年史,本身竹簡散亂,文字遺失, 內容就是經過後人編撰修訂而流傳至今,裏面多處記載根據《古書》,就類似於“聽說”……嚴格考據起來, 都不能完全作為信史, 而只能作為演義和傳奇參考。

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 看書不光要帶腦子,還得有自己立場。

從來, 都是立場決定觀點,放諸四海而皆準。

對於方靖遠來說,如果他現在是趙構的人, 那想必會竭盡全力證明和推廣《竹書紀年》,讓人人不但對此深信不疑,還要由此及彼地聯想到太上皇和當今皇帝的禪讓之事來, 從父慈子孝的禪讓之德,到逼宮囚禁的奪位之謀,大多數人會相信更為狗血和陰謀的後者, 從而偏向太上皇的立場。

若是到了那個地步, 只要趙構含糊幾句, 暗示自己是被逼禪讓退位,趙昚還真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稍加推動, 上皇便有復位的可能。

可現在……人人都愛章玉郎!

從大禹治水到後羿射日,整個臨安城已經開始為這些淒美絕倫的愛情故事而感動,傾盆淚滿西湖水,多情誰人應笑我?

有功夫,去唾罵那個逼得嫦娥不得不吞下不老藥飛天本月而去的逄蒙,去想想自己能不能化身巨熊……一時間,武學校場上的人多了幾倍,每逢旬休時開放的蹴鞠比賽都人滿為患,比先前還要熱鬧。

明星效應,什麽時候都無比強大。

然而再正經的人和事,一旦被演繹得深入人心後,大家能記住的,都是先入為主的形象。

再提起《竹書紀年》中的三皇五帝禪讓之事,大家第一反應就是,“哦,那個會變熊的大禹啊,我知道,他媳婦塗山氏變成望夫石了呢!那你知不知道嫦娥呢?當時的第一美女,嫁給了射下太陽的英雄後羿……哎哎你別走啊,我還沒講完呢!”

娛樂迷人心,八卦最狗血。

你說我是假的,我說你也不真,大家一起攪渾了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場熱鬧一地雞毛之後,誰會在意?

對大多數臨安人來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誰做皇帝都不會少收了稅錢,大家辛辛苦苦過日子,聽書看戲圖個樂呵,誰管那真真假假,開心就好。

起初就連趙構自己都沒在意,還帶著美人親自微服出去轉了一圈,聽了幾場風靡一時的瓦子戲,當時看得熱鬧,等回宮之後一琢磨一回味,才發現其中問題,只是再想挽回已經遲了。

原本當他是靠山的老臣走的走,免的免,其余眼看著沒靠上的,也悄然收回手去觀望著,不敢再湊上來早請示晚匯報的燒冷灶,這讓掌權三十多年的趙構忽然感覺到被冷落,很是不爽。

可另一方面來說,方靖遠讓人送來的各種配方的確對症下藥,解了他的一些難言之隱,他本就不是什麽意志堅定果決勇敢的明君聖主,否則也不會被金人派來的秦檜給挾持了那麽多年,現在眼看著當太上皇的日子也挺逍遙自在,不用勞心傷神,輕松享受之余,再也不用擔心金人南下,百姓造反連睡覺都安穩了許多。

糾結的時候,方靖遠又讓人送來了章玉郎新寫的話本子,改編自唐代傳奇,裏面附上了陸遊寫的唱詞,杜十娘畫的繡像,比原來更旖旎動人,

看得趙構心癢癢的,思及蓮花舍的熱鬧,又忍不住微服出遊了一趟。

蓮花舍最豪華的包間留給了他,吃喝玩樂美女相伴,趙構無事一身輕的時候,比誰都會享受。

他本身繼位時不過二十歲,到現在也就五十五六,保養得體,看起來也就是個雍容華貴、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就連趙士程跟他一比,都遜色了幾分,在這裏玩起來,那些樂娘花娘不知他身份,各自使出手段來討好,比宮中女子戰戰兢兢地服侍不知鮮活多少。

真·樂不思蜀。

方靖遠還怕他有什麽後招,讓杜十娘安排人手“伺候”著不說,還用他重新調試安裝好的“活字印刷機”入股了當時臨安國子監書坊,開始大批量印刷和販售這些“消磨人心”的傳奇話本。

對此,陸遊深表痛心疾首,“方元澤你有如此大好天賦,卻耽於玩樂嬉戲,沉迷瓦舍之間,真是虛度光陰,浪費才華啊!”

“務觀此言差矣!”方靖遠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且細品這幾日的戲,再想想官家近日的舉措。昔年有官家勸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而如今大家看了戲的想看話本子,不識字的得聽人說書,耐不住的就想著多識幾個字兒……務觀兄可知,就連你名下的書坊,近幾日的開蒙書可賣了往年的十倍都不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