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商女有恨

人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可方靖遠看到的,是朝廷諸公在忙著討論義利之辨,在算計著如何富國強兵, 在想著如何讓女子守貞, 讓士子得利……

他們都忘了, 靖康之恥中,固然有被擒受辱的徽欽二宗, 可更多的是被擄去的婦人和少女。那些昔日的妃嬪貴婦, 閨閣千金, 小家碧玉, 一個個都淪為金人的奴隸, 受盡淩辱不說, 還被發配給最低賤的奴隸為妻為奴, 為娼為妓。

那種恥辱和痛苦,讓她們每一天, 每一時, 每一刻都生活在無盡的折磨中。

所以才有人建議女子為守貞盡節自盡, 以免再遭受痛苦, 還給自己和家族帶來更多的恥辱。

那些活著的人說這些話時,從未親自真正面臨過那種生死榮辱間的抉擇,所謂一死全節很容易, 忍辱偷生才是真的千難萬難。那些活著的人,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家人, 能支撐她們活下去的念頭, 難道真的僅僅是活著?

有親人,有家人,有心心念念的牽掛時, 女人的韌性比男人強千萬倍,所以她們才能在最艱難最困苦的環境下掙紮著活下來,掙出一個家,一個族,一個傳承。

沒有她們,哪來的傳承與世家?

然而付出血肉與生命的是她們,享受榮光的卻不是她們,她們只是失敗者抵押的戰利品,是勝利者踐踏下的奴隸。

甚至就連她們的家人,在南方安定後,為她們立下衣冠冢,都不敢承認她們的存在。

因為,那是恥辱。

方靖遠之前不曾想到這一點,因為在他出生開始,這一頁已經被揭過去,他在這裏的生活中人人諱莫如深,而21世紀的歷史中只是一筆帶過,他本就不是文科生,對歷史了解不夠深入,頂多算看了點跟戰爭有關的記錄,從未注意過這些戰後被俘虜的女子的結局。

這些,對他而說,完全是盲點。

若不是杜十娘提起,他還真不知道,那邊仍有些女子艱難活著。這裏仍有人在等著她們回家,哪怕能去替她們收斂屍骨,帶她們回鄉安葬也好,總不至於讓她們至死仍是孤魂野鬼,流散異國他鄉,無人供奉。

他沒想到的,杜十娘一提起來,才讓他發現,原來他自以為的努力,以為幫助了十娘她們這些“可憐”的女子,其實在她們自己,也從來不曾放棄過,甚至還想為更多比她們遭遇更慘的女子伸出援手。

去td商女不知亡國恨,真正恬不知恥還有臉去議和叫爸爸送銀子的,是誰?

動輒把罪名扣到女子身上,就能心安理得的繼續去講什麽禮義廉恥了?

“十娘,你且容我仔細打算,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得問過幼安兄和阿璃他們,才能做出個詳細的計劃來,好生安排。”

辛幼安十幾歲時就曾跑去金都踩點搜集情報,對金國的了解遠勝過南宋官兵,而嶽璃能從嶺南靠兩只腳走到臨安來,這種野外求生的本事他是望塵莫及。

杜十娘得他千叮萬囑,也是受寵若驚。她本來只是想著若要從軍怎麽也得跟他說一聲,畢竟自己還關著辛家茶肆商行不少事務,總得有個交接,也曾想到他會阻攔,可沒想到他非得不攔著,還要想辦法怎麽做得更好,甚至還對她行禮致謝,當真讓她嚇了一大跳。

自她懂事以來,就在花樓中長大,見慣的是那些頤指氣使的恩客,阿諛奉承的鴇母,早早就練出逢迎討好八面玲瓏的手段,也有著極強的求生欲和對自由的渴望,才會抓住李嘉這根稻草時就不顧一切地離開。

從未有人,如方靖遠一般對她,和她們。

那不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她在歡場十幾年,一眼就能看出那些一本正經的男人眼中的欲念和偽裝。可他眼裏從未有過,幹幹凈凈的,像是她在他眼裏跟其他人毫無分別。

紅粉骷髏,眾生平等。

她原本不信,甚至嗤之以鼻,哪個男人不偷腥,哪個貓兒不吃魚?

現在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柳下惠,真有人不計報酬,不計代價肯信她幫她,居然還感謝她想到為那些女子做事……

君子如玉,今方見之。

可惜,相見恨晚。

呃,就算不晚,只怕方探花也看不上她吧!畢竟,能讓蓮花舍頭牌都自愧容貌不如的,也只有這位探花郎了。

可惜,人家連個紅袖添香的丫頭都不要。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他眼中的女子,才無貧富貴賤之分,無美醜胖瘦之別,一視同仁,因為誰都美不過他自個兒去。

杜十娘滿懷感慨地離開了,方靖遠卻才剛剛開始忙乎。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單是在靖康之變中,被金人擄去的女子就有數十萬之多,然而在路上的艱辛困苦,加上北地嚴寒,尚未到金都,就已經折損了大半,余者不過數萬人而已。